对于林格的突然拜访,奥薇拉并没有立刻答应下来,而是站在门口,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儿,直到看得年轻人有些莫名其妙,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了,奥薇拉?”
“没什么。”
贝芒公主轻轻摇头,随口回道:“我只是在想,终于轮到我了而已。”
林格不太理解:“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去找了爱丽丝、找了小夏姐姐、找了希诺、找了依耶塔……之后,终于轮到我了而已。”
奥薇拉小声嘟囔道:“早该知道的,我一直都是最后那个。可就算如此,来得也未免太迟了吧,这都吃完晚饭了。”
虽然她自以为很小声,但在安静的走廊上仍显得过于清晰,林格不免有些尴尬,他来迟当然是有理由的,谁让某位天使小姐睡午觉的时候拿他当枕头,一睡就是一下午呢?等她醒来的时候又恰好是晚饭时间,林格便顺理成章地将这件事推到了晚饭后,没想到却引起了奥薇拉的不满。说是生气可能有些严重,公主殿下也只是抱怨两句,发一发少女脾性而已。
可是这个理由是不能说出口的,林格总感觉说出口后,奥薇拉就真的要生气了。现在他唯一庆幸的是自己抱着依耶塔回到旅馆的时候,奥薇拉并不在场,在餐桌上由于爱丽丝的缘故,也没有人提起这件事,否则,此刻迎接他的恐怕就不是公主殿下的抱怨,而是冷眼相视了吧?
但是,奇怪,我为什么要担心这种事呢?为什么要害怕奥薇拉生气呢?又为什么会在面对她的时候忽然有些心虚呢?这可是以前从未出现过的情况。
这让林格不禁想起了自己在林威尔大学进修历史时,当时的导师提出来的一种观点,他认为每个国家都存在着一种犹如人类般的独特气质,是被其文化和历史所决定的,同时也符合大众对其的刻板印象。如果说大布列塔王国的气质是革新与包容,明德利亚斯大帝国的气质是严谨与认真,莱森威尔的气质是豪迈与热情,那么对白色城邦共和国的刻板印象或许就有些负面了,是浪荡与奔放。
据说,在还未建立共和制度之前,白城的贵族圈子中一度流传着一句话,“一个真正的男人一生中至少应该爱上七个女人,当然,他的妻子除外“。受这样的理念鼓舞,年轻而又充满激情的贵族通常会同时与几位甚至十几位女性保持不正当关系,处心积虑地安排与她们幽会的时间,尽量使彼此错开而不至于暴露,他们形容这种行为是”在鸡蛋壳上跳舞“,唯有最精明、最缜密、当然,也最风流的男人,才能跳出一曲华丽的华尔兹。
我应该不是那样的人吧?年轻人悄悄抹了一把冷汗,他原本应该充满自信地说出这句话,不知为何却只敢在心里稍微给自己辩解一下。恩,绝不是因为心虚,只是这和眼下的话题无关而已,他对自己说道,慢慢地放下心来。
顺便一提,直到今日,白城共和国的情杀案发生率依然是西陆第一,并且死于男性之间争风吃醋的只有五分之一,剩下的比率都是些什么案件,如果查询奥薇拉的真理图书馆,或许可以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吧,可惜年轻人不太乐意,本能地回避了这个问题。
因为我肯定不是那样的人。
他再次在心中强调,并且再次说服了自己,回过神时却发现奥薇拉正狐疑地看着自己,顿时心中一惊,意识到自己沉默的时间有些久了,已经引起了这位直觉敏感的少女的怀疑。虽然不知道她在怀疑什么,但年轻人早已无师自通地明白了一条定律:凡是女人所怀疑的,必定是对男人不利的。
他连忙扯开话题:“所以,你早就知道我要来找你了?”
这转移话题的方式十分拙劣,奥薇拉忍不住眯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年轻人看,就像一位最老练的审讯官,只要犯人的脸上浮现出任何异样的神色,她就可以用冰冷而坚定的语气宣读对他的判决。何况今日的林格也不是从前那个冷静理智、擅于隐瞒心思的年轻人了,他变得更像一个凡人了,既然是凡人,就不是完美无缺的,容易露出破绽。如果是以前的他,别说一个奥薇拉了,就算同时来上十个,日日夜夜地盯着他看,恐怕也没什么用处吧。
林格的眼皮子跳了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
再这样下去,迟早要露馅!
至于露什么馅,他也不知道,但总之直觉告诉年轻人应该采取行动。
在这一刻,林格的大脑飞速运转,如果用游戏来形容的话,那就是智力正以指数级频率暴涨。都说危机能够激发人的潜力,今日他果然体会到了这一点,在短短不到半秒钟的时间内,就想到了一个堪称完美无缺的策略:以退为进!
“看来你今日不方便待客。”年轻人转身,作势欲走:“我改天再来吧。”
“啊。”
奥薇拉看着这一幕,不禁张大了嘴巴:就这么走了?
我没有不方便啊!
“等、等一下!”少女下意识喊道。
林格也很适时地停下脚步,回头露出疑惑的神色:“怎么了,奥薇拉?“
奥薇拉一脸憋屈道:“我没有不方便的地方啊……”
“可是你在门口站了很久,似乎没有邀请我进去的意思?”林格那犹豫与为难的神色,在贝芒公主的眼中已经成为了装腔作势的代名词:“难道要在走廊上谈正事吗?”
听他的语气,如果奥薇拉一直在这里僵持下去的话,年轻人说不定真的转身就走了,只留给她一个潇洒的背影。可是公主殿下能够允许那种事情发生吗?她原本就没有赶年轻人走的意思,再说了,林格明明和其他人都聊得很好,到了自己的时候却连门都没有进,消息传出去,会不会让大家觉得都是奥薇拉的问题?
啊,好卑鄙!太卑鄙了林格!居然用这种话来挤兑我!
以前的你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明明只要再给我一点时间,就能揪出你的破绽,看看你到底在心虚什么……结果居然用这种卑鄙的招数来对付我么?
奥薇拉忽然有点怀念以前的林格了,但她很快便摇头,打消了这个可怕的念头。以前的林格确实不会用这种话来挤兑自己,但他的实话有时候更加伤人,而且从来都不懂得什么叫委婉,和他聊一次天,被呛个两三次是常有的事情,偏偏他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叫人连反驳都如此无力。
总的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贝芒公主气呼呼地瞪了林格一眼,这才收回目光,饱含着恨意在门把上一扭,推门而入:“哼,进来吧。”
林格悄悄松了一口气。
看来这件事就算糊弄过去了,代价是惹恼了奥薇拉。
可是,惹恼了奥薇拉的话,会怎样吗?
应该也不会怎样吧?
或许等会儿该多说两句好话,哄一哄她?
这可不是我的强项。
……
怀着复杂的心情,林格跟在少女的身后,走进了她的房间。不过进门后却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忽然不知道该如何落脚。他四下环顾,一时无言,半晌后才开口问道:“奥薇拉,这……是你的房间吗?”
“当然是呀。”
奥薇拉用理所当然的语气回道,不过随即她注意到林格的目光正在房间里四处散落的纸张和笔记上停留,忍不住小脸一红,连忙蹲下身子,将它们一一捡起,重新叠好,口中则辩解了两句:“只是最近、最近比较忙碌,所以没有仔细打理而已。”
这已经不是疏于打理的问题了吧?
林格甚至看到几张手稿落在了柜子后面,已经沾了厚厚一层灰尘,不禁感到疑惑。他知道贝芒公主虽然不是那种洁癖症患者,但也不会像爱丽丝那样对自己的生活环境毫不在乎,至少还保持着正常的清扫频率。何况她对自己的书本、手稿与笔记都十分爱惜,怎么会任由它们在角落里积灰呢?
怀着这样的疑惑,年轻人也帮助奥薇拉一起捡拾散落在地板上的纸张,顺便将落在柜子后面不容易注意到的那些也收集起来。他掸去上面的灰尘后,粗略地扫了一眼,每一张纸上都记录着内容,只是或多或少,多的将正反两面全部写满,而少的往往只有两三句话。它们的字形虽然还是那么优美,但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却可以看出几分急促与潦草的痕迹,可见记录者在书写的时候,心情应该有些低落,以至于忽视了这些基本功。
林格捡了字数最少的那张纸,仔细地读了一遍,其实上面甚至只有一句话而已:“……就这样,旅人在宇外的天之圣堂得知了世界的真相,并在返回地面的途中遭到魔女的袭击,一个女孩因此牺牲。”
他阅读的时候,也不自觉地轻声念了出来,念完后才反应过来,抬头看向奥薇拉:“这是你那本小说中的情节?”
奥薇拉已经将散落在地板与沙发等各处角落的手稿都收集起来,正要将它们装订好后,重新封存起来,闻言微微一顿,然后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得到她肯定的答复,林格再看向这份手稿时,眼神便复杂了许多:“都已经写到了这里啊,进度……很快。”
他顺便翻阅了一下其他的稿件,结果发现这些稿纸上描述的,居然都是同一段情节,也就是旅人们前往遥远宇外的天之圣堂,得知关于女神大人与旧世界伊甸的真相,并在返回途中遭到魔女袭击,在天界忒弥丝的拼死掩护下才成功逃离的故事。其实并不算太遥远,也就是半个月前而已,但年轻人回忆起来,居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这其中简短的描述就像刚才那句话一样,只需要寥寥五十个字都不到的字数,便略过了一段古老世界的秘闻、波澜壮阔的历史与跌宕起伏的战斗;而最长的描述,却似乎是从头开始写起的,也就是从他们前往北阿修卡山带,与山民部落接触,并利用圣图弥留下的天体数据计算众星古路的时候开始,记录者对其中的每一处细节都精雕细琢,力求使其贴近最真实的场景——毕竟,她也确实是这段故事的亲历者。
若说是游记的话,其中的情节太过大胆,简直匪夷所思;若说是小说的话,与现实对照的地方又太多,有心人若是求证,甚至可以找出不少的证据;而若说是童话的话,故事的结尾,善良而勇敢的旅人们却不敌邪恶而冷酷的魔女,被迫逃亡,始终在情感与职责之间徘徊的女孩,最后虽然做出了让自己无悔的选择,却是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而且其实什么都没有改变,这样的结局未免残忍,小孩子不会太喜欢的。
当然,无论是简短的描述还是细致的描述,无论记录者刻意想要一笔带过的情节,还是基于某些理由不得不写下来的情节,无论是以游记、小说还是童话的口吻叙述……其实都没有意义了,因为这些手稿已经被它们的主人废弃了,才会随意地散落在地板上、柜子后甚至沙发底下,沉默积灰,无人问津。
直到阔别半个月之久的年轻人再次走入这里,才将它们一一拾起,并透过这些文字,看到了记录者当时的迷惘与无助,在昏暗的夜里,仅靠着一盏提灯的火光,面色苍白如纸的金发少女,不断地往稿纸上写下同样的内容,又不断将它们废弃,随意地丢在旁边,仿佛那样就可以抹去一段记录。那些被丢弃的稿纸就像枯萎的蝴蝶般,在半空中飞扬了一阵后,最终还是轻飘飘地落下,颓然无力地死去。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一定很辛苦吧,奥薇拉?”
背对着他,那个纤细单薄的背影没有丝毫动摇。隔了许久,林格才听到一声仿若幻听的回答:“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