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陆文昭的提醒,文搏目光炯炯地直视着这位明军千户,陆文昭坦然以对,似乎早就想好如何解释。
文搏比他先一步开口,道破了他为何这样讲。
“绣春刀,锦衣卫。”
“大人目光如炬,属下佩服。”陆文昭打蛇随棍上,连属下都喊上了,“那沉炼来历只怕跟咱们军中厮杀汉不是一路,是皇上派下来监察边军的探子。我并非对沉炼刻意针对,而是他这身份实在敏感,如今杜总兵身故,他侥幸得活,咱们得防着他些。”
这也是文搏一直以来的疑惑,为什么沉炼此时会身处军中。当时看电影的时候文搏原以为他早年参军后来转入锦衣卫,也没做细想,可这次相遇才发现人家手里早就拿着绣春刀。
说起来文搏也不懂沉炼怎么想的,上战场为何会带上他的绣春刀。转念一想,可能沉炼也只是当做腰刀使用,当时救人匆忙间找不到别的武器,就凑合用了。
绣春刀鼎鼎大名,早些年可是能止小儿夜啼的几个关键词之一。
飞鱼服,绣春刀,除了锦衣卫还能有谁?沉炼极有可能就是被安置军中探查消息的锦衣卫。
按理说锦衣卫也有收集军情搞谍报的功能,但是到了明末锦衣卫大多数还是对内负责缉捕、刑狱,军中自有谍报来源。那么沉炼主要的目标就不会是后金军队的动向,而是军中的各级军官们了。
因此陆文昭就提醒文搏以此来示好,并表明他跟文搏才是一边的。
然而文搏听见陆文昭的话却没有正面回应,反倒是指向自己问道:“陆千户,实不相瞒,你不必叫我大人、将军之类的,我也不是什么将领,不过是战场上捡了套甲胃聊以保命罢了。要说来历不明,我只怕还胜过那沉炼许多。”
文搏说出这话的时候就紧盯着陆文昭,想看他是何反应。
果然陆文昭有些猝不及防,意外的却没有太多难以置信,反而更加诚恳拱手道:“文将军……恩公,您救了在下一命,请容我如此称呼。也不必试探,就算不是哪路将主,那也定是非凡人物。”
“此话怎讲?”文搏这下倒是来了兴趣,自己穿越过来可没人给他个背景身份,难道陆文昭看出什么端倪?
“之前看到恩公断发,在下心惊之下怀疑您的身份。直到那手伏虎棍一出,我就明白您的来历了。”不料陆文昭却从文搏反击鞑子的一招棍法上着手,说出自己看法。
“所以我说咱们是一路人,请看。”说完,陆文昭拔出佩刀反手背在身后,一掌前竖,脚步成弓,接着进步双手挥刀后呈防备姿态,连退两步返回原地。
动作迅捷连贯,极为简单直接,一看就是非常实用的军中战法还兼顾单打独斗。
这种姿势先是让文搏想起了在东洋的第一师团剑道馆里那位持田盛二师范的演武,细节中又有不同。
略一沉思,文搏很快将陆文昭的动作和自己尘封的记忆中所学枪术时看到的刀法结合。
“辛酉刀法!”文搏立刻叫出名堂。
陆文昭的于方寸间施展的刀法实在是太过独特,在这个时代可谓独树一帜,文搏怎能认不出来?
听见文搏叫出名头,陆文昭满脸自得,拱手朝文搏说道:“恩公果然大才,一眼看破我的出身,没错,我跟恩公师出同门,使的正是戚少保军中武艺!”
文搏大概猜出来陆文昭为什么觉得他跟自己是一伙的了。
因为文搏枪术基础全都是当年自学《剑经》和《纪效新书》得来,虽然后来跟各路枪术名家切磋交流,但是骨子里的根基没有大变,在陆文昭如炬目光之下,当然被认作戚家军的同僚了。
这个年代戚家军因为戚继光被万历不喜的缘故多遭排挤,故而军队被裁减分派至各处。但是只要军中老卒相逢,哪怕不曾见过,光看武艺就知道来历。
因此被陆文昭视作同伴也顺理成章,只是文搏向来不屑做藏头露尾之事,被人误会还是有些不好,不如早日说清免得日后不便,于是他解释道:“我这枪法确实是从戚少保兵书中得来,但我并非戚家军中之人,不过是一名误入战场的边鄙村夫罢了。还有,别叫恩公了,这称呼比文将军更奇怪。”
陆文昭有些急了,心想我都这么开诚布公,你怎么还搁这试探个没完?只好进一步解释道:“恩公……文兄,你有苦衷我自然明白。断发持枪,这路数别人看不出,咱戚家军里的能认不出吗?定是俞武襄那边的僧兵,说来确实不是戚家军,可咱们打断骨头连着筋,可不还是自家人吗?”
这里就得提及明朝两位着名将领,俞龙戚虎,俞大猷和戚继光了,两人麾下都有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军队,一般来说提及戚家军是如雷贯耳,但俞家军在当时也不遑多让。
只是俞家军平素以海战闻名,俞大猷死后,俞家军先一步战殁在壬辰倭乱当中,就此凋零,后世名声远不如戚家军。实际上在此时俞家军还是有些残留,大多是之前被打散分派到其他地方的军中士卒,为了避免难以融入军队,一般都不会提自己原先出身。
而且俞大猷当年打上少林,以枪棒功夫横扫全寺武僧,又带着僧兵抗倭,所以后来俞家军里有不少还俗和尚和武僧。
这样一来,陆文昭觉得一切都合理了。样貌、武功、兵器全都对上,你还在危急时刻出面救我,杀起鞑子毫不留情,说你不是我陆文昭的好兄弟?难不成沉炼才是吗?
这番话一经说出,如果文搏不是知道自己到底是谁,只怕也得说一声好有道理,原来我被当做秃驴了。
眼见自己怎么解释都没用,还会越描越黑,文搏决定换个话题,“陆千户说得对,咱们确实算得上师出同门了。还是说说锦衣卫吧,他沉炼对咱们这些小卒子又能有什么心思?终归是要打鞑子,现在不必因此提防。”
陆文昭却不是这样觉得,与原着不同的是救下陆文昭的并非沉炼,他对沉炼的信任也打了折扣,于是为文搏分析了一下当前情况,“文兄,实不相瞒,若是寻常时节咱们这官位肯定不入锦衣卫法眼。但是这会儿杜总兵都死了,他一个锦衣卫就这么回去,能甘心?说不得会使些春秋笔法,将这场兵败推到杨侍郎身上,咱们相当于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或许也会受到牵连。”
文搏想的是,如果你说的杨侍郎是杨镐,那只能说沉炼秉公执法了,要不是杨镐治军不利,辽东局面哪会一败再败,到了这等田地?
一看文搏神色,陆文昭就猜到他在想什么,接着补充道:“你或许觉得杨侍郎活该,说实话,我也觉得那位侍郎有些轻佻无状了,但是这会儿万万不是推卸责任多方指摘的时候,因为……”
谁料到文搏平静的开口打断了他的话,让陆文昭心中一震。
“陆千户,你我都兄弟相称,那是不是该开诚布公一些。”一开始倒是显得客气,陆文昭没觉得不对,但是后面的话就有些诛心了。
“毕竟你一边说与我算是师出同门,都是戚家军、俞家军中之人,却又多次提醒我防备沉炼,是不是因为他一个锦衣卫,可能跟东厂的不对付?那个叫郭真的,是东厂来的吧?”
“你怎么知道?!”陆文昭如何不震惊,这是他藏匿甚深的秘密。此次兵败前他就已经打点关系和东厂里的监军郭公公相识,只等立得战功就能调往京畿升迁。
不料一场败仗下来所有企划都得成空,陆文昭好不容易保住自己和郭公公性命,转头就落到了鞑子手里。如今被人救了,怎想到文搏一眼看穿那位公公的身份。
“声音,动作,习惯跟你们这帮子厮杀汉差别太大了。”文搏都有些怀疑陆文昭是不是故意的,刑余之人身体不便,几乎是一眼可辨。
陆文昭其实还是低估了文搏的眼力,那郭真从头到尾不过说了一句话报上家门,其他时候都谨小慎微藏在众人身后,不注意或许还真难以察觉。
但是文搏本来就看过原着,加上现在观察力出众,自然不会错过。
“而且,沉炼你也不用藏着了,你这匿踪的本事,看来是当不成斥候了。”说完之后文搏又将视线投向灌木当中,调笑着道破行踪,里头果然站出一个人来。
“文兄请恕在下冒犯,实在是担心您有所不测方才出此下策。”沉炼大大方方的从灌木当中走了出来,扶着那口绣春刀站到文搏身边,俨然要跟陆文昭当庭抗礼了。
陆文昭见着沉炼如此态度,也不由得恼火怎么没能发现他的动静,两人一时间颇有敌意,全无刚刚并肩对敌齐心协力的融洽。
见着此等情况,文搏露出嘲讽笑意,“难怪明军一败涂地,就剩咱们这么几个人都得勾心斗角,可想而知数万人的队伍里内斗何等严重了。两位,既然都对我兄弟相称,暂且罢手,留得性命回去之后再斗可好?接下来怎么办可有说法?”
被文搏这样讽刺,陆文昭脸上难得的有些羞赧之色,沉炼倒是看不出太多表情,但是同样停下了跟陆文昭针锋相对的态度。
陆文昭很快他就振作起来,当做没看见沉炼,拱手应诺道:“是!属下建议现在正好收拢鞑子的坐骑,咱们即刻出发,下山往西退却,先撤到沉阳,那里城坚墙高,咱们就算是得活了。”
不料沉炼出言反对,两人明面上不再争吵,暗地里还是较劲,“现在鞑子还有人在收拾战场,四处都有游骑,西边作为我们来的方向肯定是搜查的重点,咱们骑马下山太容易被发现了。”
两人就这个问题又开始争吵起来,文搏只好出言制止,“我什么时候说要跑了,陆兄,鞑子昨天冲了杜总兵的阵,现在去往何处了?”
被这么一问,陆文昭先是呆了一下,接着有个想法浮现,他连忙收起心中疑惑,很快答复到:“他们破了杜总兵的西路军,直接北上去寻马总兵了。”
“来得及吗?”文搏急促发问,陆文昭尚未回答,沉炼已经摇头作答:“来不及了,现在估计还没接战,但是马总兵跟咱们这一路相隔不远,那边肯定知晓了结果,现在去通知没必要。”
“那就是中路和南路?”陆文昭在一问一答间很快明白文搏意图,用刀鞘在坚实的地面画出简陋地图开始分析,“中路军现在不知到了何处,之前李总兵一直拖延,倒是东边的刘总兵走的道路崎区,估计还没接战,也不知这边情况。如果咱们动作快,或许能趁着鞑子打马总兵的时候提前示警,到时候两方夹击,定能反败为胜!”
陆文昭越说越兴奋,一场泼天的大功业似乎即将降临在他脑袋上,让他如何不为之振奋?
文搏给他泼了一瓢冷水,因为按照他记忆中的过程,后金军队破了杜松这一路之后都没休息,直接转上勐攻马林,三天里不但灭了北路军还回赫图哈拉修整了一轮,这才往东伏击刘綎,将其部歼灭。
这场仗根本不会像陆文昭规划的那样顺利,只怕他们刚找到刘綎的时候,马林的北路军都差不多完蛋了。
“杜总兵这里兵力雄厚,尚且敌不过建虏,马总兵相较杜总兵如何?”
这话一说,陆文昭迅速冷静下来,北路军大概有四万,杜松这一路有六万余人,而交战不过一天就分出胜负,鞑子甚至没有折损什么兵力。
此时不用说都知道后金方面肯定士气如虹,而北路军估计胆气已丧,败亡只是时间问题。
但是陆文昭还是很想尽力一搏,力劝文搏去找在东边刘綎的南路军。
“文兄,即便如此也须为刘总兵示警啊,否则他一头撞上鞑子大队,那这三路皆破,此后辽东不复安宁也!”
“哼,辽东早就不安宁了,还需要等到那时候吗?”沉炼听见这话终于忍不住出言相讥,他早就看不惯这些丘八骄横模样,此时大败亏输,还跟个赌徒一样想翻盘,只有输得更厉害的。
“陆兄此言倒是没错,但是咱们没必要都去通知刘总兵,派几个人去就成了,我想收拢败兵,跟鞑子零星队伍较量较量,若有机会去赫图哈拉附近烧杀一番也是好的。”文搏站出来支持陆文昭后续的判断,接着说出自己盘算,这会儿漫山遍野都是明军败兵俘虏,既然得知鞑子主力北上去击破马林了,那文搏个人的武勇就有了发挥的地方。
此时的后金军队并非打破辽沉之后再关外横行无忌的状态,缺兵,少马,少枪炮。
只要不是正面数量差距巨大的军阵相杀,文搏凭借重甲大枪便足以左右局部战场的胜负。
这话得到了沉炼和陆文昭的认同,一路上估计碰不到后金大部队,但是肯定游骑暗哨不会少,多些兵马虽然被发现的风险会大很多,但是安全性却不减反增。
他们都是胆大泼天的性子,听见文搏说要纠集败兵跟鞑子继续作战也不慌乱,有了目标之后沉炼和陆文昭都郑重许多。这年代整体战场失利,局部胜利对于明军现在畸形的兵制再常见不过。
毕竟明军现在能打的不是靠着庞大臃肿的卫所兵和逐渐败坏的边军,而是那些投入到各将领门下悉心培养的家丁。这时候的家丁,都是些武艺过人装备精良的职业军人,战斗力远胜寻常兵卒。
如果能救下些将领门下的家丁,有个数十人配合其他士卒壮壮声威,在同规模作战下几乎无往不利。
于是三人商议已定,回到之前那处山坳里头,也不提各自身份问题,毕竟说起来三个人都有问题,那就是相当于都没问题。
陆文昭带头,直接喝令众人上马结队,开始在这布满了明军尸骸的山头寻找尚存性命的同伴。而文搏一马当先,主动骑上马说是要去清理可能还在战场上打扫清理的鞑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