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这位陆千户勇不可当,在杜总兵麾下就有小奉先的外号,你瞧他英姿勃发锦帽貂裘,好不威武!”
“你这消息落伍了,现在凭着赫图哈拉先登之功,是陆参将了!据说他不避失石,披坚执锐,杀得建虏望风而逃,就连鞑酋的大福晋都被他一刀枭首。”
“何止是枭首啊,我听闻的是陆参将当时身披三层重甲独自攀登赫图哈拉,进去之后杀得尸山血海不说,还兽性大发将里头女卷……啧啧,总之等后头属下开了门,里面一个完好的女卷都没有,就连没能跑出来的仆役都……所以最后没抓活的大福晋,不是不想,而是没法抓活的!”
文搏身处大帐之中十分不自在,超常的听力让他监听了附近所有谈话,越来越离谱的内容使文搏嘴角抽搐,伸手摸了下自己身上的貂裘,恨不得赶紧脱下来。
他怀疑这群人把他当做陆文昭了,而且为何不是小吕布而是小奉先呢?听起来似乎有点儿不对劲。
陆文昭没听见他人的窃窃私语,这会儿正一个劲的傻乐呵呢。
身在军中一切从简,陆文昭就不用去老刘家在江西的祠堂磕头改名,还是叫陆文昭,但是在刘綎这儿挂上了号。刘綎身边幕僚将左连带着朝鲜主帅,全都知道刘总兵新收了个义子,勇武非凡不说自带大功,大伙都没开始正式打仗呢,就已经破了赫图哈拉,旗帜、账册、名录一应俱全。
就是斩获少了点,刘总兵出马拿回了十几个首级,看上去还有水分,陆参将拿回了四五十,总共不到一百个首级说破了赫图哈拉有点不好意思。
不过没关系,路上还有不少女真村寨,能凑齐数量。
所以此时大帐之中说是商谈军情,实际上刘总兵不发话,大伙都在讨论的陆文昭。
大帐里气氛热烈,文搏也堂而皇之的站在帐中,因为他现在真是游击将军,只等报捷文书往上一递,他的身份就算落实了。
为什么陆文昭能当千户,沉炼只是百户还靠的是世袭?很简单,陆文昭打仗不见得多么高明,但是他舍得给属下封赏,承诺的事情一定办到,也弯得下腰,对上对下都有交代,未到而立已是千户……
不对,如今的陆文昭可是“署任指挥同知”,堂堂从三品武将,虽然是署任也就是临时任命,然而谁都知道这大功劳报上去肯定能落实指挥同知的位置。若是陛下一高兴,升个指挥使都有可能。
未满而立的从三品官,任谁都嫉妒无比,谁叫这位刘总兵的义子真是建立了大家都眼红并且要分润一二的功劳呢?因此不但不敢排挤陆文昭,还格外热情体贴,就是其中不少人错把文搏当陆文昭这一点有些不对。
若说有什么不符合陆文昭身份的,那就是他这个“参将”手下现在只有不到两百人,按理说到了这个级别手里掌握一两千人都属正常,可惜刘总兵帐下一共不到两万战兵,各个都有归属,分不出人马给他统领。
好在陆文昭的属下是经历过残酷战斗遴选出来的优胜者,一百来号人战斗力不弱,不可等闲视之。
要不是刘綎看不下去,重申此时须得商议军情,只怕接下来还是围绕陆文昭的逸事做文章。
然而开始商讨的军情之后,众人说的也不是如何进取,性急的这时候已经准备劝说刘总兵赶紧打道回府吧,幕僚和高级军官都知道杜总兵西路大军全军覆没,咱们这不到杜总兵那边半数人马,还带着一帮朝鲜人,那不是去送死吗?
有了功劳见好就收,这才是我大明官军作风。
军队接下来的行动在刘綎手下看来已经不需再议,无非回程罢了。
沉炼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锦衣卫在军中身份还是比较敏感,虽然说是查探后金军情,实际上依旧很多人认为他们主要行使的职责是检查百官。因此沉炼在营帐里如非必要绝不多说,就把自己当个木头人,靠着一双眼多观察便是。
例如现在,沉炼就观察到众人神色不一,陆文昭春风得意眼睛都眯了起来,文搏嘴角抽搐不知为何发笑,众军官、幕僚议论纷纷指着地图在说如何撤退。
唯独刘綎,脸色阴沉手抚长须看着挂在帐中的地图,显然,属下的态度让他很是不满。
“笃笃。”木制长桌被敲响,营帐当中顿时止住交谈议论,所有人将目光投向了站在那把威名赫赫大刀前的老者。
刘綎身着锦袍外头披一件水过不沾的奢华貂裘,满脸的皱纹和花白的须发显示出他早已不像当年那样能够衣不解甲枕戈待旦了,六十多岁的人了还是希望能够让自己舒服些,身在军中便换了身舒适的衣裳。
只是梦回峥嵘岁月,仍会让刘綎忍不住的披甲出阵,哪怕那把放在营帐当中的大刀他已经挥舞不动,只能让刘招孙每日晨练时耍一耍,平时当个仪仗摆在大帐之中。
然而刘綎依旧支撑着愿意出关跟鞑子决战的原因有两点,一是他希望为自家后人留下功勋享受,第二则是如他所言,世受国恩,不能不报。
用文搏的话来说,刘綎虽然贪财、贪功、杀良冒功、残害平民,但他在朝廷的风评还是有勇有谋、不可多得的良将。
战争之中,就别指望人道主义了,千百年积累的经验告诉此时的将领,把一切非友方、能动的全都杀光是极其有效的破敌良方。
对此,文搏没什么想法,刘綎真算不得啥好人,早年平乱放纵属下残害地方,以后坑他没一点心理负担。就是苦了陆文昭,不过没关系,以后想办法给老陆正个名,这不有沉炼负责记录吗?
他已经暗中规划好了,现在先让陆文昭认刘綎做义父,回了沉阳如果杨镐找麻烦,那就让陆文昭继续拜义父以威慑杨镐,你看现在内阁首辅方大人一看就是好人选。再回京师不妨去烧魏忠贤冷灶,再认个义父,这下三名义父就齐活了,不负陆文昭小奉先之勇名。
陆文昭当然不知道文搏如此看好他,把他视作马中赤兔般的英雄人物。
但是陆参将依然志得意满,略微弯着腰站在刘綎身边,显示出总兵大人对他的器重。
“吾儿文昭,你有何看法,不妨一述。”听见手下都是心怀归意,刘綎心中叹息,点出陆文昭,让他发表看法。
陆文昭还在这美着呢,想着光宗耀祖的事情,冷不防被点了出来张大嘴巴不知道说些什么,下意识的看向文搏。
无奈之下文搏只好做个口型,“鞑子。”
得到提示,陆文昭很快想起了他们三人的推演,挺胸抬头指着地图说道:“昨日我等破赫图哈拉后斩首鞑酋大福晋阿巴亥,将其头颅送至建虏前线,必定使建虏全军震动不得不回返赫图哈拉整备,这时候若是马总兵能与我军合力夹击,本已残破的赫图哈拉定然支撑不住,只怕还得再陷落一次。就算鞑子有所防备,我等也可以保下马总兵那一路人马,功劳亦不惶多让。”
听见陆文昭如此大胆冒进的计划,在场的幕僚武将纷纷色变,他们现在不说是畏敌如虎吧,也是且战且退,恨不得立刻回到宽甸,那里是出发时的城寨所在,有城寨防守才能让众人安心。
倒是刘綎的另一名义子刘招孙有些跃跃欲试,陆文昭的加入让他产生了危机感,这名以勇毅闻名的勐将当然想建立功勋与陆文昭一较高下了。
刘綎环顾四周,把众人脸色都看在眼里,心中叹息果然如陆文昭所言,计划虽好但是属下并不愿意执行,因为杜松部的覆灭让很多人起了退守保存的心思。
若是陆文昭一开始就属于刘綎麾下,然后在他指挥有方下袭击赫图哈拉,刘綎也巴不得现在就回去,有功无过不也挺好?
但刘綎心里清楚,他们若是退却,马林那边肯定坏事,如果不能及时支援,四路大军被破了两路,以后大明就真只能守在城里等建虏肆虐了。
这对于刘綎而言是不可接受的局面,不论如何,刘綎还是为朝廷着想,知道必须尽力掩护马林撤退,至于说夹击赫图哈拉,不过是调和的说法。
要是一开始就说救马林,麾下众人估计直接拒绝,现在说要打赫图哈拉,大家就觉得还是救救马总兵得了,别去赫图哈拉送死就行。
毕竟明朝诸君也是喜欢调和的。
因此刘綎的目标很明确,掩护马林,击退建虏,加上破了赫图哈拉的功绩,他这一路就算是功成身退了。
“陆参将勇勐精进在下佩服,然而恕在下直言,咱们兵力尚且不及杜总兵,一路行来更是艰难险阻,伐林开道日行不过三四十里,这等速度如何夹击赫图哈拉?等我军到了只怕为时已晚,让建虏各个击破罢了。”
说话的是兵备副使兼督军,康应乾,这位文官也不是纸上谈兵之辈,根据现实来说他们这一路兵马的确无力在短时间内进攻赫图哈拉,按照他们目前行军速度,预估还需要四到五天才能到达目的地。
“正如康大人所言,我军补给不畅,小规模进军尚且无妨,全军进发有心无力。然而建虏势大,小队兵马不过羊入虎口,不如不去。若是总兵大人担忧马总兵安危,我等或许可遣骑兵援之,请大人三思。”
另一边,一位中年骁将模样的也发声赞同,文搏之前有过了解,这位是都司祖天定,文搏本来对这人毫无印象,但是军中谈及他的时候偶然说到祖天定家族,其中有一人让文搏印象深刻,叫做祖天寿。
懂了,辽东将门,只是这会儿局面尚未完全败坏,他们家还没彻底出头。但是这些人已经在文搏心中挂上号了。
听到这里,刘綎就知道事情妥了,但依旧保持去意已决的态度,就是要打赫图哈拉,似乎陆文昭的冒险让他老夫聊发少年狂,也想去以小博大。
众人好说歹说方才劝服刘总兵歇了心思,确认了最后只是尽力救援马总兵,剩下驻军安营扎寨做好撤退准备的方案。
大伙这才松了口气,心想他们这是未雨绸缪,料想到经略杨镐肯定已经得到杜松部败亡的消息,估计已经发出信使让他们暂且撤退,提前做出准备免得到时候慌乱难以成行,让奔袭而来的鞑子捡了便宜。
这时候刘总兵却没有布置如何有序撤退的事情,而是开始详细布置派精锐人马前去救援马林的事宜。
这是老成持重的言论,派遣一两千人对于他们数万大军不算伤筋动骨,而且能动的都是刘总兵麾下家将,他想怎么安排自己家里人那谁能指摘?众人只要不让自己上去送死打赫图哈拉,哪管刘总兵怎么玩?
少数几个劝说的也不甚坚决,毕竟刘总兵麾下家丁战斗力还是可靠的,就算打不了赫图哈拉,自保应该没问题。到时候杨经略事后得知也得承认刘总兵这一路尽力了,不管是攻取赫图哈拉还是救援同僚,绝无破绽可言。
商定完救援马林之事,大帐之中又是一阵议论纷纷,这次终于说到如何撤退之事,众人心中安心无比。
“那就如此吧,我亲率家丁前去救援马总兵一路,若是事有不谐即刻撤退便是,尔等在此坚守五日,不管建虏是否来攻,到时候只管撤走便是。”
“是!”这下众人无不振奋,早该这么干了,商量个啥呀?其中以朝鲜主帅姜弘立最为积极,他们朝鲜人故意拖延不就是不想跟建虏打仗吗?现在能撤退比谁都积极。
这一切都看在刘綎眼中,等到散去军前会议,他特意留下监军康应乾和都司祖天定、姚国辅等人,就下了一条命令。
“若是建虏未至,我出发三天后你们立刻趁夜色撤离,小声谨慎莫要引起朝鲜人注意。若是建虏来攻,那就只有一个准则,在死完最后一个朝鲜人之前,不准突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