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追兵甚急,曹文诏躲避着嗖嗖而来的箭失,低声喊道:“将主,你先走!”
这位忠心的属下是看出对方人数众多,担忧己方一旦被追上陷入全军覆没的境地。因此曹文诏主动留下想要拦截追兵,与他想法相近的还有十数骑得了文搏救援感恩戴德之人,这下倒有半数家丁愿意断后。
哪知道文搏不急不忙同样放缓马速,谈笑自若道:“何须断后?建虏不过几百骑罢了,若不是怕他伤我坐骑,这几百人真不够我杀的。不过也不必担心,前头有林子进去便是,咱们在林中伏击一番自然退敌,何必抛弃同伴?”
说完之后文搏一马当先,带着家丁不顾后头追兵射箭夹杂着嘲弄怒骂,就是埋头往林子里冲去。
众家丁对于文搏无有不服,既然将主说能打,他们不过舍命相陪又有何难?家丁当中大多数人都被文搏救了不止一条性命,现在发起狠来都不再急着逃窜,纷纷掏出角弓、枪矛追随文搏往林中钻去。
眼见着前方明军战马似乎体力不止,就在射程极限处稍微犹豫一下钻进林子,身后女真追兵无不大喜。
他们这队人里虽然有半数都是汉军骑卒,但是其余尽是旗丁,要知道女真人作为渔猎民族在林中穿行如同回到家一样,所谓逢林莫入对他们来说根本不成立,哪会被小小的山林阻碍?
于是呼喝着仿佛战功已经手拿把掐,一众骑兵毫无担忧的分出两队,一队汉军骑卒沿着林子奔跑射箭,也不管是否能射中人,只要看到里头有动静便是一箭。
另一队女真旗丁带头掏出马刀、骨朵等近战兵刃,将角弓挂在背上鞍前等处,显然不准备远程作战,而是一头钻进林中开始搜寻。
看似粗疏的做法却深得女真人围猎三味,对于林中环境不熟悉的汉军骑卒负责驱赶猎物,另一部分则十艺高人胆大的女真人带兵像个口袋逐渐围拢,等到猎物进了包围双方收缩之下无有不中。
只是到了林中鞑子们发现不对了,他们近百人刚进去不久就被数十匹无主战马迎面冲来。猝不及防间,他们正要躲避,却被茂密的树木上射来数根投矛偷袭。当先几人压根做不成任何躲闪动作便被钉死在马上,哀嚎的战马瞬间跪倒在地,和它们的主人同生共死了。
“树上!”大惊之下其余骑兵意识到有人爬在高处偷袭,立刻抬头,只见着一个高大身影单手抓住树干如同鹰爪般牢固,另一只手握着投矛一个闪身钻进树后纵跃几下不见身形。
“鬼狒狒?!”这般情景让人不由得想到传说里的鬼怪,女真人在白山黑水间讨生活,难免被林中野兽偷袭,就根据当地现实的野兽流传出“鬼狒狒”这等鬼怪,汉人书生将其记录为“山魈”。
传说它们出没在森林之中,穿着人的衣服,身形高大而句偻,虽能说人言,但浑身长满红毛,能够迷惑人,凶残的捕食男人吃掉内脏,掳走女人给他们生孩子。
而刚才树梢上那人跟传说几乎完全一致,虽然惊鸿一瞥可大家都看到林间阳光下他身材高大浑身通红,仿佛小时候爷娘吓他们的故事里那鬼怪重现人间。
“放任娘的屁!那是明贼的头领!”领头的牛录额真怒骂道,他一直盯着的就是明军家丁里的那个将领,虽然看不真切可从对方身形打扮来看就是此人,只是不知道这人什么来路,在树上比他见过的采参人还要灵活。
不过他也不在乎一个两个躲在树上跟他们作对的敌人,叫手下别只拿近战兵器,分出数十人继续掏出角弓防备来自高处的敌人。
然而就在他们防备树上的敌人时,林中呼啸声四起,仿佛四面八方都有明军出没。
“故布疑阵罢了,他们就几十人!不管树上的,就追骑兵,那人跟不上!”领头的牛录额真迅速恢复冷静,他从对方投射出的武器数量分辨出人数,做出最好的决断。
于是众人纷纷策马狂奔,在林中这帮女真人依然灵活得不像话,低矮的灌木当中石块、木桩丝毫不能阻碍他们的脚步,就朝着动静最大的方向追去。
“啊!”谁知几声惨叫响起,最前面的数骑战马人立而起,上头骑兵捂住肚子、小腿滚落马下。
大惊之下后方骑兵紧急勒马,这一看方才发现在路上有人以枪矛扎成拒马藏在灌木当中,猝不及防下暗算了最前的骑兵。
有人下马查看后正要拆掉这简陋的拒马,可刚一下马就听见“呼”的一声怪叫,头顶时突然掠过大凋一般的宽大身影,随后这下马的鞑子就看到一道从树上晃荡而来的身影如同骑兵冲锋而来,一把短枪平端在手中,将他一击穿胸。
“啊!”他发出哀嚎倒在地上,挣扎着伸出手臂在肥沃的腐殖质上抓起一把黑泥,颤抖两下不能在动。
“那人还在!”这下牛录额真都有些惊诧,他在后面看见全貌,那个在树上的不知从哪抓着根藤蔓从高处荡下,借着冲势如同骑兵冲锋般把他手下杀死。
这虽然有些匪夷所思,但是还在人的理解当中,只是他无论如何想不到,自己骑马跑过来居然没能甩脱树上那人,难不成这人真是猴子变得?
就在鞑子们迟疑这一个瞬间,原本刻意退避的明军骑兵突然反击,从林中杀出将他们从中截断,一通厮杀后毫不停留,抛下几具同伴的尸体扬长而去。
然而后金骑兵死伤更重,混乱当中不但被骑兵冲杀十余人,还有数人身上插着投矛、短斧,显然让树上潜伏的那个鬼怪般敌人暗算。
“鬼狒狒!鬼狒狒!”已经有旗丁被吓破了胆子,死活不愿意继续追击。
“哪来的鬼狒狒?你们这帮蠢猪……”气得领头的牛录额真就要拿他以正军法,可环顾四周,大多数人眼中都有惧色,显然是真的觉得对方如有鬼助。那牛录额真怒火中烧,也意识到军心不可用,无奈之下决定暂且退去。
往好的方向想,他们就算追击不力,李永芳也不能处罚。
可这时候已经晚了,局势变化,猎人成了猎物,明军开始尾随追杀,也不正面攻击,就是不断在外围骚扰吸引注意力,当后金骑兵试图反击时头上就时不时发出怪叫,伴随着如同床弩攒射般轻易穿甲三层的投矛、短斧等投掷武器。
于是在外头驱赶明军的汉军骑卒莫名其妙的看着同伴鬼哭狼嚎的从林子里跑了出来,不等他们上前询问,那领头的牛录额真气急败坏,上前一个耳光甩在汉军骑兵脸上。
“狗奴才!就不知道进林子驱赶吗?在外头献什么殷勤?”说完之后,牛录额真头也不回的带人回铁岭。
听着旗丁大人们高呼着“鬼狒狒来了!”“不要抓我配种!”的古怪话语头也不回的逃窜,留下汉军骑卒面面相觑,最后也只能垂头丧气的无奈跟上。
等到确定鞑子退去,文搏才从树上一跃而下,拍去手上残渣发出尖锐口哨声,很快曹文诏就带着家丁赶到。
“将主,你怎的在树上都跑得这么快?”曹文诏一边把文搏的战马牵来,一边疑惑的问道,实际上他想说的是南边的人是不是真的住在树上,听说文搏就是南方卫所兵出身,简直跟个猴子似的。
文搏其实也没想到以前跟丁连山学的越野技术在刺杀天皇时没用上,到了辽东的深山老林中多次发挥作用,就说这攀援的能力,配合文搏如同铁爪般的指力在林间树头如履平地真不是虚言。
不过文搏懒得跟曹文诏解释,这东西属于独门本领没法传授,自顾自跨上坐骑双腿轻夹马腹,调转方向顺口说道:“以前练过,别废话了,赶紧回去!”
“哦哦。”曹文诏连忙带着身后家丁们赶上,一行人收敛了几具同伴尸体,缚在备马之上朝着大军所在方向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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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文搏抵达明军大队所在时,杨镐已经从曹文诏处得到消息。当时他差点惊恐之中掉落马下,若非陆文昭在旁边眼疾手快扶着,只怕还没等接触到后金就得折损一位兵部尚书了。
“怎,怎的铁岭也丢了?”杨镐失魂落魄,下意识的就想撤军,“趁着建虏未至,不如后退吧!”
戚金立刻出来阻止,“我辈前来辽东,如今遇敌不战来这里是干什么?”
秦良玉则是冷静的指出问题所在,“现在要撤,也撤不了!建虏既然下了铁岭,大军必定就在附近窥伺,顶多数十里距离倏忽可至。我等尽是步卒,岂能在骑兵追击之下退却百里回到沉阳?”
其余总兵们或有疑虑或有担忧,但是谁都不敢说就此退去,李如桢此时也在军中,他倒是有心撤退,也有能力离开。但是不顾这么多同僚独自逃生,只怕都不用回到沉阳,现在大家就得把他火并了。
杨镐神情恍忽,一时间真是不能自已。
陆文昭悄悄在他耳边说道:“杨大人别犹豫了!这时候进还有生路,退则是必死!而且恕我直言,此战我军步骑结合沿河列阵以立于不败之地。建虏定是匆忙入城并未做足准备,否则他们直接就在半道袭击我军便可,何必在铁岭设伏?”
总兵们也不多说,让陆文昭劝劝杨镐,暂且抛下这位高官,就地拿出舆图开始讨论军务,显然都有在此打上一仗的想法。
不怪诸位总兵战意甚坚,大家都是各地精锐向来自傲,怎么可能在局面未到不可挽回的时候匆匆退兵?再说之前杨镐守城的胜利也给他们信心,以如今杨大人这般模样都能三番两次击退建虏,他们亦不会逊色。
加上建虏表现不够积极,根据家丁回报,以及之前侦查得来的消息,总兵们大致可以推断出铁岭失陷的经过。
应该是小队建虏趁着夜色靠近铁岭,城中有人里应外合打开城门放了敌军入城,然后没起多大波澜就攻下了城池,否则家丁们肯定能在城墙上看到攻城的痕迹。
那些追击的建虏马蹄上包裹的布匹、皮革也能证明他们为了减少声音才如此安排,而且当时在城墙上的人精神不佳,也印证了夜袭这一点。
当然这一切都是事后反推,如今意义不大,只是让将领们弄清楚来龙去脉,免得吓着不知情的军官士卒,以为建虏真是不可力敌的强大对手了。
至于为何会出现里应外合甚至一点消息都没传出来,大家心知肚明,辽地对于朝廷是有怨言的,若是建虏愿意给出好条件,难免有将领就顺水推舟效彷李永芳,甚至正是李永芳亲自劝降。
再一详细分析,众人都觉得有的打,或者说必须打。
第一是此地离着铁岭十里出头的路程,缓缓进军一个时辰也到了,不会因为匆忙行军导致疲倦力竭。
第二是后金战斗力没有强大到无法匹敌,双方兵力对比并未产生变化,之前的战事也说明明军和后金军实力差距不大,至少文搏麾下家丁可以作为旁证,川兵浙兵足以对抗建虏精锐。
第三点则是真不能坐视铁岭失守,本来都说要收复开原,如今铁岭再丢了那辽北无险可守,大明在辽地只能收缩兵力转入防御,不论从感情上还是战略上都无法接受。
所以最终诸位总兵议定,此战不可避免也无须避免,就是要迎上去跟建虏打上一场。
于是他们把商量结果传达给杨镐,这位辽东经略此时略微恢复些精神,但是对于作战依然抱有担忧,三番五次询问是否必须打,得到的回复都是如出一辙。
眼见众人决心已定,战意颇高,杨镐知道自己难以左右众人想法,他也不是擅长临机决断的名帅,只得答应出兵请求。
得到号令之后士卒并未畏战情绪,四天行军本就是为打仗而来,只是军中依然有些许担心局势不明朗,此时尚未接敌就已经掉了铁岭,很难说后金方面做了什么准备。
这时候反而到了杨镐发挥作用的时候,作为在场最高官员,哪怕心中担忧。他在士卒面前依然振奋精神,大声鼓舞士气并且换上一身明亮显眼的甲胃,如同一个真正统帅一样骑马立在最前,高声呼喝,“出兵!杀虏!”
顿时军中士气一振,看到文官杨镐都如此奋勇,众人无不沉声回应:“杀虏!杀虏!”
大军之中,诸位总兵对视间纷纷点头,军心可用,可以一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