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激进的战术简直让在场总兵们一时无言,秦良玉手下白杆兵没有尽数带出,哪怕配合两营留下的人也不到两万,就这点人要抗住三万余骑兵勐烈的攻势,哪怕对方同时只能投入数千人也十分艰难。
杨镐甚至惊诧之下都不知道该如何反驳,觉得秦良玉的计划像是痴人说梦。
在场之人无不是百战余生的宿将,都知道白杆兵精锐,可这样的战斗再强的铁军都会在建虏无尽的铁蹄面前被敲打成泥。
哪怕退一万步,白杆兵真能扛住也必然损失极其惨重,这可是秦良玉压箱底的宝贝,光看他们人人着甲武备精良就知道花了多少心血,这是她二十年来转战南北才攒下的这一点心血。
如今却要为了一个并不是那么分明的胜机一股脑的投下去,这般气魄和胆量,让几位须眉男子都感到疯狂与钦佩。
然而秦良玉似乎胜券在握,这位历来被朝中高官看低的巾帼英雄在此时自愿承担最危险最艰难的任务,显然是要不惜以自家部属的性命来为大家争取时间和战机了。
毫无疑问,如果秦良玉所部真能抵挡住后金骑兵,让他们无瑕过河,明军能抽出一万五千左右步卒过河,绝对能在正面击溃李永芳。
只是到底要多久才能打垮李永芳谁都不敢保证,而留下的白杆兵再是悍勇,接连承受后金骑兵冲杀也会疲倦劳累,一旦支撑不住顷刻间就是天崩地裂的局面。
不但川兵会因此覆灭,过河的明军也将遭到后金两只部队夹击死无葬身之地。
戚金的作战方式向来比较保守,面对如此激进的战术本能的想要拒绝。可是他沉思良久,最终却不得不承认如今只要尽快解决一边建虏才有机会获胜,拖下去绝对是明军因为补给辎重等问题越来越弱。
毫无疑问,秦良玉的策略是目前最快刀斩乱麻的破局良方。
他默默点头,一言不发转身过去开始调派兵力,手下戚家军主要战术依托车阵,里头辎重、兵械无数,不可能全部带过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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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戚金只调出三千精锐携带轻便的虎蹲炮、鸟铳放在篷车之上,留下剩余两千人继续原地列阵,亲自率军准备渡河。
一时间,沉寂许久的戚家军得到命令,再次开动起来,无数士卒在军官指挥下缓缓集结向东,准备通过麻承恩扼守的桥头渡河。
陈策还想劝说两句,哪怕他之前觉得自家的方略足够弄险,跟秦良玉这招比起来都显得小儿科了。可是看到戚金都已经调兵遣将,反而一咬牙下了决断。
“董参将,抽调六千浙兵,过河!”
“喏!”陈策的副将董仲揆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男子,听得命令也不多说,转头出营直奔浙兵营地,在略有浮躁的军阵当中开始收缩防御,调集精锐紧跟着戚家军车阵过河。
杨镐这时候回过神来,根本来不及阻止几位总兵冒险的行动,刚要开口就被文搏一把抓住脖子扯到一边,这会儿谁都不在意他这个兵部右尚书,众总兵井井有条的开始行动起来。
至于麻承恩,他还被蒙在鼓里,直到看见戚金、陈策部往桥边行军时才不可思议的恍然大悟。
“他们这是要过河?!疯了吗!”麻承恩激动的几乎颤抖,他带兵打仗算不得厉害,好在家学渊源让他明白中军动向是要集结优势兵力一举摧垮李永芳部。
很快到达的传令官也向他传达了命令,让他固守营地不能放建虏过河。这本就是他的任务不需多说,可如今一万多步卒要过河跟李永芳交战的宏大场面依然让他有些恍忽。
麻承恩很快就无法再担忧大军的未来,因为他的大阵已经遭受到阿敏的骑兵连翻袭扰,光是维持阵线就让他竭尽全力。
文搏让曹文诏看住杨镐,自去寻了还在各营中传令的陆文昭,等陆文昭得知这个消息,他简直惊恐万状,强忍住冲动低声道:“这是疯了吗?三万多骑兵,就是硬踩过去都能把数千步卒踏成肉泥,秦总兵不要命了,其他人也不拦着?”
陆文昭对于后金骑兵的威力再了解不过,虽说这边剩下三个大营骨干尚在,可是敌军肯定优先攻破一营然后追杀败卒席卷其他营地,只消有一家扛不住就是全军溃败的局面。
如今态势,显然就是秦良玉要带着白杆兵承受后金主力最勐烈地进攻,其余两家光是守住营垒的任务也足够艰巨。
“能打的,秦总兵能做到的。”文搏像是感慨也像是肯定,他和秦良玉麾下白杆兵演习过无数次,知道对方能耐。
后金骑兵虽强,可是同时能投入战斗的一次不会超过一万,两侧依托戚家军剩下步卒的车阵和麻承恩营寨,秦良玉确实能抵挡住后金骑兵的攻击。
只是这代价必然惨重,这不是演习里各自拿着去了锋刃的兵器击打,而是无所不用其极的战场搏杀。
而且后金骑兵轮番冲杀之后能休养体力马力,顶在前头的白杆兵却没有丝毫休息的机会,他们唯一的援军只有文搏这里不到两千人的骑兵,这点人数掩护侧翼就得拼尽全力,根本不足以为白杆兵挡住后金骑兵赢得喘息机会。
也就是说总兵们的时间其实非常仓促,必须尽快过河击败李永芳然后回军支援秦良玉。这里的紧迫真到了争分夺秒的地步,因此戚金和陈策见到秦良玉心意已决后不再多言,立即调兵遣将去完成布置。
这战术虽然凶险激进,不过对于这个时代的明军来说其实也算不得少见,萨尔浒之战时杜总兵也是如此,渡过浑河抛弃辎重,先勐攻界藩城都快拿下,结果被赶到的鞑子夹击方才战败。
而之前杜松一生用兵都是如此风格,在九边杀得胡人哭爹喊娘方才有杜太师的外号,奈何最后一战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在他那边,因此身死兵败,至今尸首都未寻回。
因此戚金和陈策最终还是默许了秦良玉的计划,甚至在担忧之下还颇有点振奋,只是面对白杆兵即将到来的牺牲不好表现出来,毕竟他们是压力较小的一边,不论是浙兵还是麻承恩部,都有营寨、车阵依仗,战功、斩获也会更多。
唯独白杆兵会主动迎上后金主力,把奴尔哈赤亲军钉死在原地才能保证后金抽不出人手。
文搏同样不愿多言,离开戚家军阵地集结家丁,陆文昭这才发现他已经无处可去,无奈之下拍马赶上文搏,咬牙切齿的说道:“你救我性命,咱们兄弟相称,大不了还你罢了!”
“没那么容易死,我还等着你儿子出生做他干爹呢。”文搏甚至还有余力调笑,陆文昭苦笑着回应:“幸好丁师妹募兵所以来得慢,否则她跟过来定然不愿我如此涉险。”
两人说说笑笑,紧张的气氛倒是驱散不少。
可惜的是战场局势并不以他们的意志转移,白杆兵离着文搏的部曲并不远,其中许多人都是熟悉面孔,当先骑着马的秦邦屏看到文搏后也难得的露出微笑,朝他点头致意。
“文游击,此战还需你用心了。”
“有我在一日,定护住诸位侧翼不让建虏袭扰。”文搏诚挚的回应,他的任务同样不轻,几位总兵把剩余的骑兵交给他带领,一共不到三千人,要替白杆兵挡住可能绕过戚家军来偷袭的后金骑兵,其中危险不言自明。
更多的白杆兵扛着大枪列阵,沉默间脸上神色没有丝毫畏惧,他们早已熟悉这位没架子,跟他们打成一片的游击将军,趁着此时尚未接战,胆子大的头目甚至还有闲心调笑。
“文哥子哎,你就看好咯,咱个弟兄,这会给你耍个狠滴!”这个文搏看着眼熟却叫不出名字,只知道姓马的头目是白杆兵中相当于明军总旗的一员基层军官,他脸上手上尽是伤痕,一看就知道身经百战。
此时得知即将以不到万人抵御三万骑兵,马头目非但不担忧,还十分兴奋的扛着肩头那杆沉重粗长的白蜡杆子对身边人喊道:“四川儿郎,雄起!”
顿时一呼百应,一开始只是他身边零星几人,接着如波浪般扩散到全军近万人。
“雄起!”
在他们的高呼声中,奴尔哈赤也意识到对方举动,瞬间的犹疑不定后转化做大喜过望,他知道明军这时候不但不收缩防守,还要抽调主力过河支援李如桢。意味着凡河西岸的明军力量将极大的削弱,只消用雷霆万钧的骑兵践踏上去,一场像萨尔浒那样史诗般的胜利将再次向他招手。
“传我军令,镶白旗先冲一轮。”他强自压抑着心中喜悦,这份快感对于身体逐渐衰败的老虏而言亦是不可多得,仿佛回到青年时带着十三副铠甲起兵时的峥嵘岁月,雄心壮志再次在奴尔哈赤心头浮现。
于是后金骑兵分出六千余人,开始朝前进发,试图在对方大军渡河时先冲垮白杆兵。
明军这边,鼓声沉浑的激荡在凡河岸。看到后金骑兵动向之后,白杆兵此时不再言笑,最前排百战余生的老卒将手上布条缠紧,本就沉重的甲胃之上还披了一层防箭的棉被,在晌午的阳光下脸上已经满是汗水却依旧沉闷,他们虚握着扛在肩头的白蜡杆子开始移动。
后方的弩手活动着手腕手指,鹰隼般的双目不顾流淌至眉间的汗水滴落,紧紧地凝视越来越近的烟尘,他们都知道后金骑兵就藏身其中,即将发起攻势。
义无反顾的脚步踏着并不整齐的步伐开始缓缓前行,哪怕明知这里将会有不少即将葬身在接下来的战斗中,这帮平日里性格各异的川兵却在此时如出一辙,在副总兵秦邦屏的指挥下高呼着“雄起”的方言腔调,粗哑的嗓音高唱着早已被人忘却的战歌,迈向了在他人眼中几乎必死的战场。
“看天下,尽胡虏,天道残缺匹夫补……”
“他嬢的……”陆文昭驻马在侧,不由得为之心折,向来伶牙俐齿的他却压根想不到用什么话才能形容心中情绪,最后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文搏与他心有灵犀一般对视一眼,齐声高呼:“雄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