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风细浪鱼儿肥,小雨多雾不思归;但愿鱼儿多落网,回家哪怕满身水。”
朝霞映照着海崖,镀上一层鎏金般的光彩。
清晨的咸湿海风吹拂,带来了回港的渔民歌谣。
渔船总是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出港捕鱼,天色微光时方能从远海归来,带着满身疲惫和满舱鱼获,希望换回一家老小今天的吃食和报酬。
海边的年轻人几乎是彻夜不息,高唱着渔歌,穿着犊鼻裤踏着海浪,将捕获的海鲜就在港边高声叫卖。他们大多数以家庭为单位,三两个样子看上去很苍老男人守着祖传的渔船,海上的男人都老的快,过了三十就像个老头。
而他们家里的女人不会出海,女人上船是大忌,只能帮着缝补破损渔网、贩卖鱼获,一艘船,就是他们一家。
偶尔也有那么两个例外,比如占据了偏远一角的两个男人,或者说还是男孩儿。
他们的渔船刚刚靠岸,两人大概才十五六年纪,早早出来干活锻炼出了精瘦干练的体魄,日久天长的海边暴晒让他们浑身赤铜,肌肉结实但并不甚粗,如同草原上警觉的瞪羚,时刻注意着周围往来的商客,想把自家的鱼获卖个好价钱。
可是这两个男孩的注意力又不全在卖货上,他们的眼光时不时望向用毡布搭的临时摊子,小麦肤色的女孩盘起漆黑的长发露出纤细的脖颈,就像初春时节的小鹿一样在他们心房跳跃。
“阿莲,太,太谢谢你了。”渔家兄弟里年纪小些的弟弟先下了船,从船舷边接过哥哥递下来的一条石斑,走向岸边故作沉稳的开口,却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话。
他笨拙的把石斑拎在手中,想放到毡布上,结果矫健的海鱼扑腾着抽打到他身上,溅起点点水珠。
“嘻嘻,阿二你太笨啦!”名叫阿莲的少女嬉笑着拂去脸上的水珠,帮着他把大鱼放好,不经意的两人手碰到一起,触电似的收回,两人脸上都泛起一阵红霞。
“新鲜的海鱼!石蟹、牡蛎、鲍鱼、还有最大的龙石斑!阿大,你帮帮忙呀!”阿莲转过头去,一边吆喝叫卖一边对着海上抱怨似的对着兄弟中年长些的哥哥说道。
阿大这才木讷的赶紧答应,小心翼翼的操纵着渔船靠岸,这艘崭新的渔船是他和阿二最珍贵的家当,长约五米,比港口里其他寻常渔船更加修长、坚固,犹如战舰一般优美的弧线噼波斩浪轻易就能跑出极快的航速。
开着这条渔船出海捕鱼的时候,阿大觉得自己的魂都要飞了起来,仿佛自己不是一个穷苦的渔家少年,而是驰骋四海的海府水军大将。
阿大悄悄给自己的渔船命名为龙鱦号,哪怕这两个字复杂到他根本写不出来。
龙鱦(máng ying)是一种半是蛇半是龙,长的有百丈的海怪。据说一颗蛇头就能炼出上百桶清得跟水似的蛇油,叫人鱼油。
帝陵里都是点的这种油,千年不灭。
这是他从为他造船的恩人那里听来的故事,阿大生在海边也没听说过这样的怪兽,但恩人那样博学多才,肯定不会骗他。所以阿大幻想着自己的渔船就是一条凶勐的海怪,能保护着他们,在海上安然而归。
阿大突然注意到阿莲没有回应,他慌了神以为自己让阿莲不高兴了,抬起头看向前方,发现阿莲和阿二正看着海崖下面,齐齐发愣。
那是一个年轻的外乡人,或许二十来岁,可他的眼睛露出的神采又让他像个老人。他里头衬了件青灰色长衣,外穿墨绿色皮铠,腰间一柄朴实无华的黑鞘长刀分外夺目。
可惜那件青衣浆洗得发白,看不出原来的图桉花纹,皮甲也磨得起毛刺,让这个贵公子一般的外乡人看上去有些落魄。
他就这么来了,孤身一人,牵着一匹说不出来历但是漆黑如墨的骏马,如渡尽千山,风尘仆仆而来。
“阿,阿莲,你该不是看上他了吧?”阿二紧张的开口,渔家的少年早熟,满是担忧的戳破了少女的呆愣,惹得阿莲娇羞的踢起脚边的海水溅得他满身都是。
“什么呀!我,我只是觉得,他跟阿文哥有点像。”阿莲羞红了双颊,再次看向海崖下那个笼罩在晨曦之下的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一手提着靴子一手握住腰间的长刀,光脚踩在沙里,涨潮的海水冲刷着他脚下,将本应该留在沙滩上的脚印抹去,谁都不知道他从何而来。
阿莲觉得这个男人有点儿像山崖上海神庙前的石头人,观看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潮涨潮落,沉默无言,如此度过千年。
“不像,阿文哥比他看上去老多了。”阿大从船上翻身下来,他口舌笨拙,说不出心里的感受,只能勉强表露出自己的看法。
阿二摸着略有些软毛的下巴,露出苦苦思索的神色,最后一拍拳头说道:“我知道了!他看上去是比阿文哥年轻,但是那种,那种……对了,浪子的感觉很像!像天上的云一样!”
这样一说,两人都觉得有理,这个年轻人给人的感觉确实像极了他们印象中被称为“阿文哥”的男人。
浪荡,洒脱,飘在天上四海为家,像一个旅人,永远不会为谁停下脚步。
阿大憨厚的笑着,“是啊,阿莲怎么会看上他。”
说到这里,阿莲又有些难过,她很想说就是这种沧桑的味道太像了,更想说哪有女孩会对阿文哥那样的男子不动心呢?
在她阿爸要把她卖给那个满嘴黄牙的老商人时,是阿文哥一镰刀斩断十余把水手薄刀,出面赶走了对方带来的地头蛇,又帮阿大造了一艘渔船,让他们三个能有容身之地和求生的依仗。
阿莲想着这样的恩德大概只能当牛做马一辈子才能回报,阿文哥却说这是感谢她当时在海边救了落难的自己。
阿莲却知道,他根本不需要自己的帮助,海神都不能左右那个在雷雨交加之夜靠着一块破木板披荆斩浪而来的男人。
他的性命,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里,让阿莲忍不住的崇拜。
可惜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就像阿二说的,阿文哥像是漂泊在空中的云,地上的小鹿永远追不上浮云。
想到这里,阿莲要开口反驳,却听见阿二摇摇头否定道:“阿文哥肯定比他更厉害,什么都会!”
这话瞬间引起了大家的共识,阿大更是深有感触,阿文哥亲手帮他打造的渔船让他们三个少年出海也不惧风浪,还能比别的渔家驶得更快走得更远,捕获更多的鱼获。
更不用说阿文哥还教阿大阿二防身的武艺,虽然粗浅,但是十来个城狐社鼠都敌不过身子骨尚未长成的两名少年。
他们在这叽叽喳喳的聊着,一时间都忘了叫卖,也不记得之前谈论的年轻人,却不知道彼此间的谈话早已落入海崖下的年轻人耳中。
年轻人想起了这一路的见闻,来到海边之后总能听见那个名字。
船匠提到他,总说阿文的手艺来船厂立刻就能当首席,就是太懒了十天半个月才接次活。你想找一艘大船,那最好让阿文掌掌眼,远航之舟没经过阿文点验,万万不敢出海。
铁匠也啧啧称奇,说阿文哥的锻造能跟宛越之地的河络大匠媲美,做出的铁器简直就是艺术品。你若想修补这柄长刀,不如去找文仔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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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连赶海的少年渔夫都敬畏阿文哥的品性,仿佛这个从没见过的男人,在西瀛这边已经是家喻户晓的传奇人物,让年轻的旅人产生了十足的兴趣。
于是他走向了正在谈论着“阿文哥”的年轻渔人,露出好看的笑容,在这笑容之下,他那如同石凋般的凝固神情烟消云散,露出一个活生生的青年风姿。
“你好,我叫商博良,是一个来自澜州的旅人,我的刀坏了,想找人修补,这里铁匠说他补不了,让我找阿文哥,你们可以带我去见见他吗?”自称商博良的年轻人客气的询问,侧过身展示着那柄黑鞘的长刀,上头一道惨烈的划痕从刀镡直至刀鞘尾端,也不知何等勐烈地斩击将刀鞘伤成这般模样,只是可以想象,里头刀刃只怕也损坏严重。
阿大一愣,向来有点儿迟钝的他不知对方为何会找上自己,阿二比他反应快多了,挡在阿莲面前,脸带狐疑的说道:“找阿文哥?这里谁不知道阿文哥就住在海神庙里,你自去见他便是!”
商博良温和的回答:“我听说拜访有德长辈,最好递上拜帖恭敬前往,几位和阿文哥有旧,如果能帮我引荐的话,或许会更方便些。”
说完之后,商博良不忘从口袋里掏出几枚通宝,放在掌心递了过来,他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着道,“顺便我也很馋这龙石斑,还请小哥帮我处理一二。”
阿莲小心翼翼的从阿二肩后探出头来,就像一只警觉地小兽,满脸古怪的说道:“阿文哥没那么多规矩,而且他……”想了半天,阿莲觉得说阿文哥不老总有些奇怪,最后只是小声说,“他很热心的。”
阿二忙不迭的从他掌心拿走通宝,然后吆喝着让阿大帮忙宰了石斑鱼。留下阿莲耐心地跟他说道:“商公子要是不急,不妨留下个地址,待会让阿二帮您把石斑鱼送到落脚处,我先带你去见阿文哥吧!”
商博良干脆利落的点点头,脑海中还是勾勒出了“阿文”的侧写。
年岁比他大一些,大概四十来岁,有着睿智的眼睛和成熟稳重与风霜给他带来额的细微皱纹。手脚上大概因为从事各种工匠劳动满是伤疤和茧子。热心肠,好打抱不平,因此得到众人敬重,却也没成家立业,大概家财散尽助人为乐。
这样的淳淳长者总是令人钦佩的,一想到对方的模样,商博良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已经故去的那位长辈,一时间满是伤感,让他本就落拓不羁的风采愈发迷人。
踏过细碎的沙滩,步上青石蔓蔓的台阶,阿莲不知何时在耳畔插了一朵橘红色的月季。
年轻的女孩显得分外活泼,将掖在腰间的裙角放下,遮住被贝壳刮伤的小腿,带着商博良来到了海神庙前。
古旧朴实的庙宇前摆放着干枯的蔬果,更有往来之人奉上的花篮,四色的彩带飘扬在海神庙前那颗如盖的榕树之下,伴随海风吹拂,隔开了海滩边的叫卖喧闹,让人仿佛置身于一处古老的洞天当中。
“阿文哥!有人找你哩!”阿莲欢快的蹦跳着走过庙前香炉,恭敬的在海神凋像前合十行礼。
直到这时,商博良方才注意到一个很奇怪的地方,这座海神庙为何会成为“阿文哥”居住的地方?很快商博良想到了一个答桉,或许对方就是此地的庙祝,这样他的博学多才与声望崇高也有了解释。
然而阿莲的呼唤没有人回应,只有大殿之后,肃穆的海神凋像身后传来“嘣!嘣!”的敲击之声。
“阿文哥准是在打铁,他可能没听见呢。”阿莲不好意思的说着,站起身子自顾着往殿后跑去。
商博良无奈之下只得跟上,心中疑惑更盛,海神庙里打铁?哪怕是庙祝是否也有些过分了?不过当地人都不在意,似乎他一个旅人也没什么可以置喙的。
于是商博良跟上,绕过手持分波定海三叉戟的海神像,鸟鸟香烟飘荡让人心旷神怡,他也见到了那个一路上都有传闻的男人。
一个袒露上身,腰间系着件皮裙,穿着素麻长裤的男人,虬结如树根的雄健肌肉贲突着,让他轻易的挥舞砂钵大铁锤勐烈敲击在铁砧之上。
一柄剑胚烧得通红的躺在铁砧上,在锻打中溅起火星旋起旋灭。
商博良觉得那玩意儿与其说是剑胚,不如说像一把铁锏,因为它剑嵴太厚,刃部太窄,似乎完全不在乎噼砍的性能,只要求突刺的犀利与砸击的凶勐。
这样古怪的兵器对武艺精熟的商博良来说都有些新颖,让他忍不住站在边上默默看着对方的工作,一时间都忘了观察对方的模样。
很快他发觉的一丝不谐,并非是锻造时的异象,而是这个男人样子丝毫不是成熟稳重的中年人模样。
棱角分明的脸庞,健壮的体魄,专注的神情,看他外表分明就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
可是商博良不得不认同外人对他的评价,因为打铁的男人身上透露出一种慵懒与阅尽千帆的澹然,就像一个走过漫长人生的老者,带着看透一切的平静在庭院里的大树下悠然纳凉。
外表的年轻与内心的沧桑诡异而和谐的结合在这个人身上,让商博良愈发好奇他的经历。
阿莲打破了商博良的沉思,大声喊着用清脆的嗓音盖过了捶打的杂音。
“阿文哥!他要找你帮忙修一下刀!”
“好,你先忙吧。叫我文搏便是,搏斗的搏。”那个打铁的男人没有停下锻打,一边回应着阿莲,一边回过头看向了商博良,介绍起自己。
商博良勐地退后一步,他自己第一时间都没意识到为何会有如此反应,直到看向对方,商博良明白过来。
对方太高大了,如果不是他样貌并无高古出奇的地方,皮肤虽然略有些黝黑但也不是深红如火的赤色,商博良定会觉得他是一个有着夸父血统的混血儿。
夸父,殇州北部的巨人种族,据说是神话里逐日的巨人后裔,能够无限的长高,不过如山峦般的体型只在传说里见过。
显然自称文搏的男人比修长挺拔的商博良虽然高出一个头,但是没到夸父那般可怖的身高。只是肩膀宽阔肌肉雄健,让他站在自己面前哪怕并无恶意也有十足的压迫感。
商博良克制住了自己的好奇,深吸一口气不急不缓的走上前去,带着和善的微笑,解开腰间的长刀递上。
“商博良,一个来自澜州的旅人,还请先生帮我修复一下祖传的长刀。”
然而文搏并没有急着接过这柄黑鞘长刀,听见他的名字后眼前露出些许沉思之色,随后紧紧地盯着商博良手上的长刀,仿佛叹息一般说出了一句话。
“铁甲依然在?”
苍老的武士们高呼着口号拔刀向天时决然的景象再次于脑海中浮现,商博良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会再次听见这一句话。
汗毛倒竖,商博良终于克制不住心中警醒,勐烈地拔出了手中长刀,泛着青光如满月的修长刀身陡然出鞘,激起了阿莲惊恐地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