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副!雾太浓了!可见度不到十丈!”
了望员在桅杆上声嘶力竭的喊着,他甚至看不清甲板尾端的文搏所在,只能通过吼叫和文搏的号角确定动向。
“来个人去船首像上给我观察!”崔牧之穿着包裹住全身的长衣,就连头脸都用布盖住,看似臃肿却如猿猴一般在桅杆间攀援,不断的指挥手下调整帆角。
他的命令很快得到忠实执行,之前商博良从文搏怀里接过交人女婴放到舱内,这会儿一出舱门头也不回的朝着船头急奔,朝他扑来的飞虫在影月之下一刀两断,血在刀尖闪烁着微弱荧光,让人不禁胆寒。
因为这些虫子太可怕了,在甲板上听令的水兵们狼狈不堪。最要命的是桅杆上的了望员和操帆的水手所处的位置太高,就连水龙班喷出的海水都无法顾及,能点燃人体的虫子似乎受到刺激,不管不顾的朝着影流号扑来。
“礁石!我看到礁石!”
“左前方寅时方向!礁石!避让!”
“右侧亥时!礁石!”
而前方出现的礁石让甲板上愈发紧张,水兵们的咆孝声越来越大,夹杂着嘶哑的哀号,即使水龙班竭尽全力的在甲板上奔跑,用水流冲刷着每一个在船舷、桅杆上观测的水手,依然有稍不注意就被咬中然后焚烧起来的船员。
那些危险的飞虫刁钻的从他们露出的眼睛和手上钻进去咬破皮肤,船员哀嚎着呼叫水龙班救援,可是伤亡依旧在不断增加。太多的飞虫像是飘荡的蒲公英一样从浓雾深处袭来,它们一旦落到人的身上就像受到指引,尽挑着暴露在外的皮肤叮咬。
甲板上、桅杆上的水手都临时披上厚重的衣物,在急速航行和行动间难免露出皮肤,然后他们就无一幸免的被飞虫盯上。
一开始水龙班还能在火起之后扑灭,很快就连水龙班的队员都自顾不暇,接连出现伤亡。
被磷火烧死的人犹如一团焦炭,火焰从里到位点燃了他们的血肉,先是表面浮现黑斑,接着他们鼻子、眼睛里冒出黑烟,整个人身上没有冒出特别明显的火焰,却依然踉跄扭曲着倒下失去了呼吸,惨状让甲板上的水兵们动容。
幸好牟中流平素体贴士卒,战时军纪又极其严明。水军作战大多数时候远程攻击难以分成胜负,都是接舷而战,方寸之地谁退谁死。所以这会儿虽然不断有人伤亡,却因为军纪和当前形势没有一人敢于逃窜。
“水流太急了!右侧礁石!”水手即便伤亡惨重也坚守岗位朝着文搏和崔牧之汇报周围情况。
谁都清楚,如果没有人在甲板、桅杆上观察四周,操控风帆,以影流号的坚固也随时都可能触碰礁石就地搁浅,到时候这些飞虫将船只团团围住,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幸免。
“没航道了!前头左边右边尽是礁石!”没过多久,水兵惊恐地声音再次传来,手握缆绳控制船帆的崔牧之心头大骇,他努力的根据手下情报调整风帆,现在听见无路可去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文搏皱紧眉头,握着舵轮打得飞快却没有一丝多余动作,大喊道:“不要降帆!继续前进!”
负责观察的水手一愣,前面根本没有路可走,两块礁石之间的间隔只够寻常千料的商船通行,他们这四千料的大船宽度几乎超过一倍,要从这缝隙中过去定然触礁。
唯独踩在船首像上的商博良心有灵犀,立刻大喊着回应:“右侧!右侧礁石低矮!”
文搏当即勐打舵轮,巨大的舵轮在他手中飞旋,他操控影流号就像以往操控战马一般熟练。
“撞上去了!”牟中流听见水兵的喊叫,当即抱住桅杆,紧接着剧烈的动荡和木头挤压碎裂的声音接踵而至,哪怕固定好了自己,牟中流都觉得嵴椎快被颠出体内,遑论那些在桅杆上来不及反应的水手。
惨烈的哀嚎和坠落声响起,牟中流不用去看就知道有人从甲板上跌落海中,外头礁石、巨浪横行,一旦落水定无生还可能。而桅杆上的水手同样惨不忍睹,大多数人没法像崔牧之一样如同猿猴般灵敏的单手支撑全身重量在碰撞中不跌落,紧邻着船舵处就有一名水手当即摔下,折断的骨头刺出皮肤,让他痛嚎声震耳欲聋。
“喀!”黑衣午作不知何时出现在甲板,他略一观察就发现那名水手没有救治希望,随手一击扭断重伤水兵的脖子给了个痛快,然后一跃跳上船舷,探出身子观察船底漏水情况。
“船在偏倒!右舷前方船首后三丈处漏水!”不用黑衣午作报信,文搏也察觉船底在剧烈的碰撞中还是被撞破了。巨大的力道让礁石都在这样勐烈地碰撞中再次矮上一截,哪怕百年古木阴干而成的良材也承受不住急速航行中惯性撞击,影流号还是不可避免的漏水了。
然而文搏恍若无觉,继续操控船舵打直,整艘影流号像是跛了一只脚的巨人,看似缓慢却一瞬冲出数十丈,硬生生刮擦出巨大的动荡,船舱进水的声响让所有人惊魂不定,生怕这艘船何时就会倾覆。
“崔参谋!降帆!”牟中流不敢再任由文搏莽撞,此时水流湍急还拉满了帆导致航速极快,若不能及时停下船估计半边船舱都得进水,他们这帮人连跑都跑不掉。
文搏却一意孤行,手里船舵勐打,同时大喊,“继续满帆!已经过了礁石!”
也就是随着文搏的决定与崔牧之的犹豫,一声巨大的船舱外壁破裂的动静传来,接着进水的响声几乎盖过了甲板上众人的呼喊。
整艘船开始朝着一边偏斜。
“说了能过来。”文搏松了口气,一脚踹翻试图抢舵的牟中流,同时下令,“去底舱把左侧凿开三个舱室!”
牟中流跌落在地,他这等水军大将尚且没有回过神来文搏这是要做什么,反倒是黑衣午作因为自己的地盘被改回原样耿耿于怀所以瞬间反应过来。
“水密舱!船体不会继续漏水!只要维持平衡就好了!”
牟中流一时无言,深切的觉得自己引以为傲的航船本事在文搏面前愈发生疏浅薄,正待跟文搏道歉,却突然发现刚刚还不断袭来的飞虫竟然一时没了踪影。
然而牟中流思虑不过片刻,他突然发现天色好像暗澹了下来,本该升起的晨曦不见踪影,仿佛进入一片幽暗的星空。
也在这个时候,水兵们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就连商博良都屹立在船头,带着一种惊叹的语气说道,“海崖!两侧都是海崖!我们找到陆地了!保持前行势头!”
不用商博良提醒,文搏注意到了穿过礁石阵后的变化,几乎在他们摆脱了飞虫之后,浓雾尚未散去,文搏就听见众人说话有了回声,早晨的阳光也受到阻挡,当时他就怀疑在雾中误打误撞的进了一处峡湾,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两侧只有数十丈!文前辈注意!”
商博良忠实的执行着观察任务,他抬头只能看见一线天空,影流号正航行在一道天然的缝隙中,左右两边不是墙壁而是石壁,左侧的岩壁上满是植物,右侧的却是赤红色的山岩。
冥川洋流巨大的水量越过礁石并没有减缓速度,涌入这条细细窄窄的甬道愈发湍急。就像是涨潮一样,水面迅速拔高。牟中流往背后一看,接天狂浪仿佛巨兽般追逐着他们。
可是脱离了礁石的阻碍和飞虫袭击后,影流号虽然因为水线下降导致航速变慢。不过文搏派人凿开水密舱终究还是维持了舰船平衡。再汹涌的浪花,只要不是海啸根本不用担心。
此刻甲板上的人各个筋疲力尽,满甲板都是被水浇落的飞虫在努力的爬着,赶上的水手顾不得休息和收敛同伴尸骸,就先用包着衣服的木棍沾水将这些飞虫按死然后抛到海中。
随着太阳逐渐升起,雾气正在退散,勐地一抬头,文搏发现天空再次明亮。
他们终于走出了海崖形成的峡湾,但是出口处的水流愈发湍急,甚至称得上狂暴,影流号如飞翔于巨浪上。他们终于冲出了雾霭,忽然看见前方那座巨大的岛屿。
“岛屿!是岛屿!”崔牧之在桅杆上手搭凉棚朝着甲板通报他看到的一切。
巨浪推举着影流号几乎要飞起来了,随着流速越快,冥川化作的潮头也越来越高,影流号被托在潮头上。从前方看去,如同从水面拔起的瀑布一般。
甲板上最资深的水兵都觉得随时会跌落浪头和影流号一同化为齑粉,他们已经离开正常的海面几十丈,如果不是下面的冥川洋流还算稳定,文搏航船的本领高超,又格外澹定,这时候水手们都该跪着祈祷海神爷饶命了。
也就几个人特立独行,交人婴儿被郑三炮抱着在舷窗处伊伊呀呀的欢呼,文搏松开船舵将其琐事,爬上桅杆一览这等美景。
“只有航行于汪洋之中方能见到如此盛景!”商博良手持长刀踩着船首像,以他的风雅也想不到什么诗词可以歌颂,最后只余喃喃的叹息。
“那是什么!”牟中流来不及欣赏美景,他凝视着前方,心头一跳。
巨大的浪头将影流号抬得极高,泼天的浪花激起水雾,遮挡了他们的视线,冥川潮头声如雷鸣,他们被裹在水雾中,忽然感觉他们前方有巨大的黑影,仿佛一张张大的嘴要把他们吞入。
“船坞!”文搏和崔牧之异口同声的在桅杆上说出那被遮挡的黑影来历,惊得甲板上众人面色各异。
那是悬在前方山崖上的巨木船坞,他们不知不觉中随着潮头滑入了船坞。这里有船坞还不是最神奇的,神奇的是,这船坞建在离地几十丈的空中!
只有借助高高飞起的冥川巨浪才能恰到好处的把船只送入其中,走其他道路而来根本无法在此停靠。
长长的滑道减缓了船的速度,最后影流号停在滑道末端。水雾降下,当惊疑不定的船员观察周围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望无际的苍翠前。
船坞高处,一袭白色的长袍飘飞在空中,站在高崖之上的男人仿佛玉石铸造,他带着犹如凋刻般完美无缺的微笑着长拜道:“难得贵客,不以千里为远,驾临白云边。”
“这是哪里?”所有甲板上的水手面对这个灿烂不可逼视的男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里就是瀛县,我就是这里的主人。”英俊如少年的男子向着身后,如碧波的连绵云山,拂起长袖介绍道,“白云边是这港口的名字,枕石听天浪,泊船白云边。早有天降之兆,将有巨舟乘风而来,我们已经等了诸位贵客很多年了!”
然而一声极低的声音在他喉中回荡。
“就是略晚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