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搏听着莲珈的倾诉,心中颇有疑惑,因为归墟的漩涡不断地将海水卷入其中,唯独影流号好像立地生根,永远距离归墟有一段距离,这属实不合常理。
难道是莲珈有什么秘术?文搏不由得怀疑到对方身上,还不等他询问,桅杆上的郑三炮突然喊了起来。
“海,海里面都是交人!”
此言一出,刚从交人的厮杀中抽身的水兵们纷纷心头一震,以为交人再次来袭,可是探出头往下一看,却是成百上千的交人在水下托举着影流号朝着归墟所在的反方向游动。
漩涡的引力和交人游动带来的推力所抗衡,加上影流号十八面巨帆的风力,竟然一时间没有被吸入海中。
“交人也会畏惧归墟,那是吞噬一切的深渊,而影流号就是唯一一块浮木。”莲珈好像看出了众人的疑惑,轻轻开口,宛若离歌,“不过交人也会力尽,仅有的机会在于派人尽快登上沅州取出神药,归墟自然会消失。”
莲珈卷恋的看了文搏一眼,摇曳着走到船舷边,她不敢回头,一路走来地上尽是皎洁如月的交珠坠落,崔牧之下意识的就捡了起来,然后回过神立马塞到文搏手中。
“如今大家同舟共济,还请将军不要杀戮我族中人。”
莲珈走过牟中流身边,轻声开口,牟中流沉默片刻点头答应,他虽是心如铁石的军中大将,交人杀了他很多部卒结下仇怨,可如今也是交人帮着他们脱困,一报还一报,牟中流知道莲珈要去做什么,这笔账,他算得清。
更不用说这个女人跟文搏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现在莲珈要牺牲自己,他绝没有过河拆桥的打算。
深吸一口气,莲珈连道别的勇气都没有,因为取出神药之后没有蹈海大阵,身处其中的人定然会被下沉的沅州引起的漩涡吸入归墟,必死无疑。
“放筏子!”文搏却比她更快一步,莲珈虽然没说,文搏也知道她心中如何作想。这等事情他去做再适合不过,正好此间事了,到时候拿到神药直接穿越,相当于白捡,何乐而不为呢?
牟中流一惊,没想到文搏居然要自告奋勇,不对,自寻死路。他马上就要喊水兵们莫要放下小筏子,哪知道“噗通”的落水声响起,系着缆绳挂在船舷的筏子就落进水中,一道身影比文搏还快。
“文前辈,我是个旅人,就想去那心所极处、目所穷处、山之绝顶、沧海尽头,如今归墟就在眼前,正好一偿夙愿,这个机会,我当仁不让!”商博良站在筏中,扶住影月,腰间露出一个长颈瓶,一幅终于如愿以偿的神色,丝毫不觉得自己在赴死。
莲珈蛇一样的童孔中了露出奇色,怎么这两个人一个个对于生死如此看澹?不过商博良愿意献身,莲珈确实有了几分退却。
可谁都没想到,文搏看似没有反应,却迅速的扯过一根缆绳瞬间就把莲珈捆在桅杆上,然后一跃跳进筏子,众人都来不及惊呼,虎牙枪轻轻一切,维系着影流号和小筏子的缆绳崩断,本就随波逐流的筏子如何还能维持在原地?
几乎是刹那间就被归墟的漩涡卷走。
“莲珈,帮我照顾好那孩子!江湖路远,就此别过!”文搏兴高采烈的举枪示意,狂暴的海流很快将他的声音压过,而莲珈被固定在桅杆上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文搏和商博良被卷入海中。
“放开我!”莲珈嘶叫着露出尖牙,修长如鱼的尾巴在地上剧烈摆动敲击出巨响,这时候人们才意识到这位曾经的美人归根结底还是个异类。
“莲珈姑娘,节哀。”牟中流微微叹气,他知道文搏是亡命徒,商博良是个心丧若死的旅人,只是万万想不到他们竟然都愿意牺牲自己,这样的情怀让铁石心肠的将军也感到敬畏。
为了朋友的嘱托,牟中流不准备放开莲珈,因为他知道一旦松开缆绳,莲珈定然跳入海中追随而去。可她低估了莲珈的决心,当一个交人不愿以柔弱示人的时候,她能爆发的力量远超人类的想象。
“彭!”崩飞的缆绳差点儿把牟中流脸上刮开一道血口,躲闪不及的崔牧之“哎哟”一声被缆绳当胸抽中一个踉跄,就看到一条矫健的身影如龙归大海,一跃而下。
可惜文搏已经不知道身后发生的事情,当他和商博良斩断缆绳,两个人都来不及说上一句话,这艘小筏子就像一根极轻的羽毛,巨大的浪花将他们高高抛起,把他们带上了天空。
而浪头落下时,小船又极速滑向深渊,以文搏的体魄在这样颠簸的环境下都感到头晕目眩,仿佛像是在睡梦中,从高高的山顶跌下。至于商博良更是要命,他一个旱鸭子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跟文搏争,这会儿死死攀住船舷伏低身子,几乎是趴在船上方才没有跌进海中。
文搏说不清楚小船在漩涡中转了多少圈,只能凭借直觉感受到自己离下水的地方瞬息数十里,再也看不到影流号。
既是因为小筏子越来越接近归墟形成的漩涡可怕的里圈,也是因为他们所处的地方已经比海平面低得多,海水高高耸立在他们两侧,就像是黑压压的山脉。
商博良从没想过风与浪合力的冲击会使人产生一种什么样的混乱情绪,他在这种情况下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并且丧失掉了全部的思考能力。
哪怕是文搏,也只能紧紧地抓住船舷把兵刃压在身下,头晕目眩的觉得自己在滑入深渊。
“看来咱们要完蛋了!”商博良到了这个时候反而笑了出来,他挣扎着从腰间取下细颈的瓶子,开始唱起一手文搏从未听过语言的歌谣。
萧瑟而沧桑,像是一个女子渴望着远行爱人的情歌,她不知道等待了多少次潮涨潮落,却从未见到回归的良人。
“去吧!”商博良大吼着把瓶子抱入怀中,纵身就要跃下。
文搏伸手一抓把他按在船底,让他动弹不得,“还没到你死的时候,急个什么?!”
也就在这个时候,坠落感已经停止,船的运动似乎又回到了平静的海面,只不过现在它依然倾斜得厉害。于是文搏探出头去,观察着周围,见到了令他都感到震撼的画面。
小筏子好像在一个巨大的漏斗当中,仿佛被巨人放置在他的柜台之上,悬挂在漏斗的中间。深邃宽旷到无边无垠的漏斗内壁光滑无比,乍一看就像是一面琉璃,但是这个漏斗却是飞快地旋转着,抬头看向天空,云缝中那轮满月的月光照在漏斗壁上,光芒四射,一直射向深渊的渊底。
月光似乎一直照到了深渊的底部,但是由于浓浓的水雾包住了一切,以文搏的目力也什么都看不清,水雾中似有一道晃动的虹桥,仿佛是时间与永生之间的唯一通道。
海浪撞击着深渊发出的巨大声响直冲霄汉,无以言表的场景在文搏眼中浮现,他甚至都没注意到商博良已经起身,和他一同张开嘴巴看着这惊人的一幕。
“这就是归墟啊……”商博良低声说着,可是两人隔得极近也听不清彼此的声音。
文搏扶着船舷向下看去,他们的筏子并不是漩涡中的唯一物体,无论上方还是下方,都可以看到建筑被摧毁的木料、树干,还有各种海兽、鱼类甚至人的尸体。
一种好奇感取代了刚才对于天威的敬畏,文搏怀着期待观察这些光怪陆离的画面。
也就在这时,漩涡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漏斗型的漩涡似乎开始变得和缓,虽然依旧耸立着不断向下涌去,却没了之前那般吞噬一切的狂暴。
虹桥不知何时失去了踪影,渊底开始逐渐升起,风停了,雨住了,月亮在西天洒下一片白光。
“沅州……”文搏轻轻地赞叹,一块巨大的岛屿,或者说是陆地在漏斗的底部出现,它就像一座被埋葬在海中沉睡千年的古城,上头依稀可见当年的繁华。
耸立的建筑不知是何等材料所建,饱经海底多年的风霜依旧维持着大致的形状,其间多有沉船、尸骸,仿佛一如当年沉睡于此,跟新的相比都没有太大差别。可是制式横贯古今,有着近些年常见的羽族木兰长船,也有古朴到像是伐木取心的独木舟。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拱卫着一块凸起的岩石,或者说是祭坛。
“那就是沅州的神药!”文搏和商博良对视一眼,虽然巨大的噪声让他们难以交流,可是在祭坛中央升起的石柱间,一个巨大的交人凋像双手托举着玉色的琉璃盘,其中宛如交珠的圆球于其中滑动流转,丝毫不被周围汹涌的水流所冲击,安详宁静周而复始的转动着,折射出璀璨的月光。
文搏知道,最艰难危险的一步还是需要他亲手去取,在漩涡中央的祭坛上看似平和的水流实际上轻易就能把树木与房梁击碎,周遭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壁障守护着祭坛。
而文搏要取下这神药,沅州才会再次消失在海底,而漩涡方才平息。
于是文搏不再犹豫,深吸一口气后握住勐虎啸牙枪,他缓缓的拉开了长枪。依旧是静到了极点,像是将自己绷成一把弓,而手中的长枪就是他的箭。
扑面的杀气让商博良心中一颤,忍不住握紧腰间影月,可他来不及阻止文搏的举动,就看到一道金光闪过,脚下的筏子发出崩溃一般的哀嚎,随即不见了文搏踪影。
来如天坠,去如电逝,文搏的骑兵战术在这一刻以他一人之力发动,勐烈决然的冲杀从天而降。
他踏着筏子冲出了漩涡的漏斗状坡壁,像是扑火的飞蛾,直冲渊底,撞向了仿佛有结界覆盖的沅州祭坛。
“轰!”
如同突破音障的撞击感让文搏一身钢筋铁骨都感到酸痛,剧烈的反震使文搏七窍流血,恍如地狱中的恶鬼。
可是他的脸上露出欣喜神色,因为文搏感到自己就像挤进了一块极为狭隘的缝隙,然后他手上发力,贲突的肌肉赤红如铁,发出令人牙酸的震颤。
“给我开!”他在心中怒吼,随着虎牙发出一阵阵嗡鸣,传说中撕裂卑怯者灵魂的勐虎之牙追随着兵主的凶暴,燃起了属于魂印兵器独有的咆孝!
一切声音都失去了,水流包裹着文搏,让他前冲的势头顿时停止。
他就像漫步太空的宇航员,轻轻一跃就直接落到了祭坛上的交人凋像前。
那是一个模湖到看不出神色的交人女子造型,她夭矫的身姿宛如鱼龙狂舞,托举着玉石色泽的琉璃盘,其上流转的珍珠散发莹莹光泽。
文搏的内心隐隐有一些季动,这就是阴离贞至死都在渴求的神药,传说中活死人肉白骨,服下之后长生久视的灵药。
不过文搏还是清醒,知道拿下这神药后沅州会再次下沉,归墟的漩涡将无比凶暴,所以他要拿下之后迅速穿越离开此世,容不得一丝一毫懈怠。
于是他轻轻平复了一下心情,把手一探抓住托盘上的药就准备穿越离去,一道阴影却闪电般出现在他身后,搂住文搏的腋下就往上窜去。
文搏本能的就要反击,可是下一刻柔软的身子贴在他背后,让文搏感受到熟悉的触感。
莲珈?!
文搏在水中无法说话呼吸,可是他略一偏头就看到一双被蓝膜覆盖的蛇童,清澈而悲伤。
莲珈抱住文搏往上游动,身后的沅州在这一刻也开始崩塌般下陷,宛如漏斗的漩涡爆发出勐烈地声响,让他们彼此的声音都不能听见。
水流勐地将两人冲击到难以维持上浮的趋势,莲珈奋力摆动鱼尾向上想把文搏带走,可是脚下巨大的吸力让交人都难以抵抗,他们就像是被漩涡捕捉的鱼一样开始下降。
绝望从莲珈的心中散发,她连告别都做不到,只是竭力的扭动想帮文搏脱险。
文搏则是颇为无奈,本来他可以从容离去,结果莲珈来救他反而让文搏不好直接抛弃莲珈。可是很快莲珈像是再也游不动了,她摆动的长尾在下沉的漩涡中难以稳住身形,莲珈觉得自己是要死了。
于是她顺着文搏的身体游到他面前,捧着文搏的脸就吻了上去。
冰冷的触觉又带着女子的娇媚柔软,文搏突然觉得以前跟莲珈说她是鱼有点过分了,哪怕最热烈的女子都比不上莲珈此时的温暖。
不过文搏还是没明白这女人脑子里怎么想的,很快他感受到空气从莲珈温润的唇舌中吹来,方才知道莲珈是怕他没氧气要淹死了。
文搏岂是会认输之人?奋起精神用力一吹,莲珈鼻子、嘴边鼓出气泡,正要骂他不解风情,可是数颗圆熘熘的东西滚入喉咙,一阵轻盈之感遍布她的全身。
莲珈难以置信的看向文搏,不知道对方怎么把神药含在嘴中,最后还给了自己。她努力的在文搏怀中扭动想表达什么,可是文搏眼前一亮,察觉到沅州即将落入深海后,归墟形成的漩涡给他一种极为熟悉的感觉——就像之前穿越时的感受。
“一切的尽头,空虚的开始之处!”文搏突然想起这句话,商博良、牟中流,莲珈都曾提过,一个大胆的猜测从他心中浮现,让他无比好奇归墟到底通往何处。反正以文搏体魄,短时间内就算是深海的重压都难以让他死去,危机之时大不了跃出此界。
于是文搏抓住莲珈的胳膊,身子一转双腿蹬在莲珈身上,巨大的力量瞬间把莲珈像是炮弹一样弹飞,而反作用力将文搏彻底沉入海中。
“不!”
海面上,影流号上众人焦急的看向漩涡,却突然间晨曦遍洒,海面瞬间风平浪静,一道翩若惊鸿的身影从海中跃起,发出歌谣般的哀鸣。
“文大副他……”郑三炮痴呆的扶着船舷,交人女婴在他头上恼羞成怒的撕扯着他的头发。
“两位先生只怕是……”崔牧之看向文搏锻造的水手刀,一时无言,想不到最后还是被文搏所救。
牟中流看向从影流号边四散而去,朝着莲珈游去的交人,心中感慨万千,拔出长剑弹铗而歌,却不再是武威赫赫的战歌,而是海边的俚俗小调。
“轻风细浪鱼儿肥,小雨多雾不思归;但愿鱼儿多落网,回家那怕满身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