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气爽,殇阳关的军营里气氛却有些凝固。四处都是紧张奔走的士卒,战马高声嘶鸣着警示道路上的行人,留下大量的马粪让负责洒扫的辅兵低声咒骂却无可奈何。
因为城外有军队抵达,今日正是白毅和皇室使者相见的日子。
一个高挑的女人正在帮姬野固定钢铠的皮扣,风虎的冷锻鱼鳞铠哪里都好,就是穿戴极为不便,没人帮助很难自己完成着装。何况姬野的身子没长成,虽然比同龄人高大一些,找一套合身的甲胃依然麻烦,就他身上这一套,还是文搏帮忙修补了之后才让姬野能穿上。
所以这会儿他不得不让别人帮他着甲,这让平日里自诩独立的少年有些难堪,因此皱紧眉头只是伸直了双臂静静的站着,一言不发任由身后的女人为他穿上披挂。
“姬公子,又要去打仗吗?”身后的女人轻言细语,说话产生的微微流风吹拂着姬野脖子上的细发,让他背上生出一片鸡皮疙瘩。
“哪天不是如此,不该问的不要问。”姬野脸色严肃,不愿多说。
“多谢叶姐姐。”还是吕归尘客气,他早已穿戴好一身甲胃,腰间挂着黑鞘的长刀,手里抱着覆面钢盔,让他稚嫩的容颜多了几分刚毅。
“婢子罪臣之女,若非两位公子美言,只怕万劫不复。”姓叶的女人低下头,终于为姬野扣紧了皮带,这令她累得微微喘息。她又蹲下去从靴子开始检查姬野的武装,整理歪斜的带子,把露出来的衣角重新扎好。
姬野低头看着女人,看她整齐的长发有些散乱了,几绺不听话的从束发的带子里游离出来,黏着汗水贴在有些湿红的面颊上。
她名叫叶瑾,是羽林天军车骑都尉叶正舒的独女,嬴无翳占领殇阳关的时候叶正舒当时驻守此地,被俘虏在离军当中,他的女儿也被塞到小舟公主的使团里头。
文搏接手殇阳关后本来是要把小舟公主和使团还给白毅,结果一些联军的将领入城后不等白毅到达就试图先行控制小舟公主,顺便瓜分这些女人,至于想做什么不问可知。
赤旅当时人数劣势只得固守一处宫室,一帮骄兵悍将直接拉来了小型投石机开始轰击宫楼引起了文搏注意。得知缘由的文搏大怒之下带兵回援尽斩乱兵,把首级全都丢到白毅面前让他好一阵难堪。
叶瑾当时就在小舟公主随驾之中,商博良一看到她就察觉几分端倪,声称这女人看上去有点儿像天罗的刺客。
于是叶瑾当场被拿下就要拷问,正在旁边的姬野看到叶瑾那双眸子十分不忍,因为她的眼睛像极了他的母亲。所以姬野鬼使神差的求情,果不其然文搏帮忙保下了叶瑾,说天罗的刺客哪有这么弱的?
商博良也不再坚持,跟文搏悄悄沟通几句放开了叶瑾,还让息衍把她塞到两个少年身边。
只能说这事情充满了古怪,息衍对此的评价是你俩故意的吧?然而他们三个交流一番,息衍很快转变立场,声称北陆世子岂能无人照顾起居?硬生生调派了几个宫人前来服侍吕归尘。
吕归尘也是冤枉至极,他一路行军打仗也就一开始有点儿优待,自从息衍和文搏会面之后为了“磨炼”姬野和吕归尘,什么苦活累活都让他们去做,美其名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就该这么苦。
绝不是息衍听说未来他被认为是反贼的领路人而进行的报复。
“我,我没做什么。”吕归尘有些局促,他转过身去催促着姬野,“快走吧,不能比将军晚到的。”
“是,该出发了。”姬野深吸一口气,他自然知道吕归尘说的是什么事情,今天就是白毅与皇室军队统帅会面的日子,息衍作为殇阳关中地位仅次于白毅的将领当然可以带上几名亲随。而吕归尘和姬野就要趁着双方会面之际控制住白毅,让他无法抽身调兵遣将,逼迫白毅与皇室决裂。
这样胆大妄为的计划充满了危险,一步踏错就是坠入万丈深渊,昨夜吕归尘根本没怎么睡,他亢奋得血液都在沸腾,练了大半夜刀才在天色将明时小憩片刻。
姬野倒是好些,他相信自己将建立不世的伟业,岂会在这样的小场面中折戟?只是他握住虎牙时颤抖的手让姬野看上去没有表现出来那般平静。
叶瑾看着两人整装待发,在阳光下甲胃散发着幽沉的光,她伸出手为姬野拂去肩铠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希望神明庇护两位公子此去顺利。”
姬野顺口不屑地说道:“神?将来,我要成为弑神者!”
这是他听文搏曾经说过的话,当时姬野便觉得热血沸腾,暗自记了下来,此时有机会当然要拿出来显摆一二。
叶瑾微微愣了一下,低下头小声埋怨:“公子太年轻了,不要说这样狂妄的话。”
姬野略略觉得有些失落,他觉得自己果然不会讨女人欢心,难怪羽然说他是笨水牛,难怪未来的自己会有遗憾。
他转头看向不远处的吕归尘,北陆的少年身着铁甲样貌温和沉静,正缓缓地拔出影月,检视冷锐的刃口,刀刃把一道森严的光反射到阴暗的墙角,闪过一片白花花的影子。
姬野忽然觉得有些宽慰,不管现在还是未来,这个朋友依然和他并肩,那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哪怕即将面对的是军王白毅,他们兄弟齐心协力,定然一举成功!
“要出发了。”文搏掀开营房的帘子走了进来,他高大的身躯瞬间挡住了大半的阳光,洒下一阵阴影将屋内的人遮蔽。
“好了!”姬野立刻站直身子大声回应,让本来就有些瑟缩在一旁的叶瑾愈发畏惧。
文搏眼光扫过叶瑾,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吩咐两个少年不要紧张免得露了破绽,随后出了门。
“奇怪,文前辈怎么还在城里?”吕归尘跟上文搏,他挠挠头,将钢盔带上掀开覆面。
姬野一愣,这才发现不对。文搏此时本应该在城外带领赤旅准备伏击帝都的军队,怎么会还待在殇阳关中?而且喊他们出发何须文搏亲临,姬野一下子完全没弄懂文搏这是什么情况。
文搏澹定的安慰他们不要多想,“计划的细节略有些变化而已,跟你们要做的事无关,安心控制住白毅便是。”
一听到这个,两个少年紧张的神情中带有跃跃欲试,亲身参与到如此重大的阴谋之中,让他们还没有到达现场就已经热血沸腾。
而在他们身后,望着三人消失在远方的背影,叶瑾悄然叹息。
她转过身,从包袱中取出一套不知道材质的紧身甲胃,暗澹无光,像是经过某种特殊处理的鱼皮,只在必要的部位镶嵌了黑色的金属甲片作为保护。若是商博良或者文搏在这里,一定会觉得熟悉。
这是天罗的贴身内甲。
殇阳关北部,从此地往北尽是一望无际的平原,骑着战马可以毫无顾忌的直接驰骋到天启城下。
从不设防的平原此时却有三万大军缓缓行来,这是羽林天军和金吾卫的精锐,每个军团两千人,一共十五个军团在抵达预定好的位置后号角鼓点声为之一变。三万大军略有些仓促但是整体保持着稳定展开,从十五个方阵变成逐渐压缩形成一个两翼齐飞略微内陷的弧阵。
据说这是当年风炎皇帝北伐时传下来的阵形,拉开的队列可以最大限度发挥远程武器的威力,阵形微微凹陷的中间地带如同口袋,等着捕捉敌人。
“皇室的兵马确实不大行,这种阵型一冲就跨。”息衍骑着墨雪信马由缰,面对三万大军在眼前铺开的阵势不屑一顾。
他们此行一共百余骑,大多数是白毅亲卫,从容的朝着殇阳关外一座山包赶去。那儿是预定好的联军“献俘受赏”的舞台,帝都派来的官员早已布置好了为白毅这次辉煌战果祝贺的场地。
可是白毅拿不出俘虏,因为根据之前的谈判离军压根没有俘虏,全都发派到文搏麾下当做“倒戈勤王”的士卒。只能带上缴获的离军皮甲、战马、武器和斩获的首级充充门面,证明他们是真的跟离军血战一场而不是双方有默契的静坐战。
好在帝都方面不遑多让,他们也没准备什么联军急需的物资。赏赐尽是绫罗绸缎金银珠宝,急缺的药物粮草那是一丝都没有。
所以白毅看过赏赐的单子后心里松了口气的同时感到悲伤,一战损伤四万同袍,换来的却是皇室猜忌。然而白毅还不得不接受这份赏赐,否则天下都得说他有不臣之心。
有了这样的前提,息衍鄙夷皇室军队没引起众人注意,只觉得息将军是为白毅不平。
白毅深深地看了息衍一眼,脸上面无表情,银盔遮住了鬓边白发,低声说道:“慎言,皇室有我等尽忠,何须穷兵黩武?何况当年嬴无翳入京的影响余波未消,羽林天军和金吾卫有这般阵势已经算得上不错了。”
息衍瞥了瞥嘴,心想这可由不得你尽忠了。
不过息衍也没出言反驳,他今天心情很是不错,一切都极为顺利,前几日文搏将赤旅暗中送出殇阳关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早已潜藏在附近只等白毅和皇室使者交谈时发动一举斩首——此时息衍还不知道文搏压根没出城。
而且白毅今天为了以示诚意连魂印兵器长弓追翼都没带,这让息衍觉得胜算更高。再看扮成寻常亲卫模样的商博良、姬野等人,他们这边五个人,四把魂印兵器,不说一句优势在我都有些浪费了。
就是有些不安在息衍心头隐隐浮现,因为不论是天驱这一方还是联军,都没能找到那个可能潜藏在殇阳关中的辰月教徒。刚开始对方还会在夜间散播尸蛊祸害伤兵,这几天加强防备后完全销声匿迹,很多人都认为他找不到机会已经悻悻离去。
唯独息衍和文搏不敢大意,这次留下了一半天驱武士在殇阳关内,就是为了防止他们在外头起事的时候被辰月背刺。
按理说万无一失,可是这种紧要的大事息衍依然没法完全放心,只能强自按捺心中不宁,跟随白毅一路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