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卫国青衣江暮合滩前,一万名身着赤红色皮甲的赤旅步卒列成长阵,像是一道赤色的巨蛇,横在对岸。
青衣江的这一侧,一个高贵的女人立在锦绣的战车上,以黑色高冠束起青丝,一身青绢曳地长裙,裙摆长长地拖曳在身后,由侍女为她扯起以免踩到,另外两名侍女用长杆为她撑起纱幔使战车下的臣子不能轻易看清她的容貌。
这是楚卫国的女国主白瞬,她眺望着江面,一言不发似有愁容。
白瞬已经不年轻了,她的女儿正是小舟公主。但在这个年纪白瞬依然美丽得不可方物,像是一朵盛开的牡丹,却带着几分少女的倔强。
只不过白瞬现在看上去很是恼怒,让她带上了刺,侍女们小心翼翼的低下头不敢触怒女国主。
战车外侍立的臣子们也不再高声,只是静静地等候,用沉默作为抗争。
“舞阳侯正在殇阳关中待援,我领兵至此,岂有回去的道理?”白瞬轻轻地呼吸平复心情,宛如莺鸣的清越声音响起。
面对国主的质问,几名臣子互相看了一眼,推举出了一个身份高贵之人,正是楚卫国左相路仲凯。
路仲凯恭敬的低头不敢直视白瞬,话语却异常刚硬,“国主,我等之前便据理力争,嬴无翳突围回国势不可制,我国又和离国接壤本就危险,岂有放弃国土发兵救援舞阳侯的说法?可您一意孤行那也罢了,现在张博领军隔江阻截,我军却无能领军的大将,如何能战?”
“况且大军出征耗费无度,国内早已因为舞阳侯编练山阵穷兵黩武。如今国主又发大军支援殇阳关,国内怨声载道,更无一人可以担当大任击退离军,此时不退,为之奈何?”
“此时退却只是丢了些许颜面,但若损兵折将,那便是动摇国本的祸事啊!”路仲凯说到这里,昂然抬头眉宇飞扬,义正辞严地大声请命,“我等死谏,请国主回朝!”
战车前的气氛陡然凝固,侍女们僵硬的呆立原地不敢轻动,白瞬在纱幔后捏紧了拳头,声音都有些变调,“你们都这么想?”
臣子们沉默了极短的时间,接着几乎同时上前一步躬身长拜:“左相所言老成持重,我等死谏,请国主回朝!”
他们的话语默契得没有一字之差,显然私下里已经互相串联达成了共识。
直到这时候,楚卫国以左相路仲凯为首的臣子方才图穷匕见,他们趁着白毅出征的机会发难。如今白毅被困在殇阳关,路仲凯等人就是想让白毅这座压在他们头顶的大山崩塌。
甚至不需要做出什么暗地里的举动,只要光明正大的告诉白瞬,没人能领兵对抗张博的一万赤旅,并且暗中威胁国内随时可能出现后勤供给问题。
两相夹击之下白瞬不管怎么做都无法脱出困境,因为她不具备率军击败张博的能耐。
“此事再议吧。”良久,白瞬方才轻启朱唇。随后她转身进入了锦绣的战车,不再理会侍立的众臣。
臣子们三三两两,小声议论着离开了战车,直到回到他们的营地,声音方才大了起来。几个臣子靠近路仲凯,略带忧虑。
“路公,殇阳关那边很久没有消息了,白毅会不会已经突围?”有人疑惑道。
路仲凯不屑地笑道,“突围?皇室以三万大军兵临殇阳关北,南侧有活尸成群,白毅手下尽是山阵枪甲,风虎损失殆尽,他拿什么突围?就算白毅一人武力超凡杀了出来,他一个人还能掀起风浪不成?再说……”
说到这里,众人都明白过来,路仲凯肯定暗中派人守着关隘,白毅如果想进入楚卫当场就会被拿下,那时候还不是任他们搓圆捏扁?
刚说话的那人还有些担忧,却说不出到底是为何。路仲凯看出他的犹豫,轻轻拍打着肩膀安慰这位后辈,“不要担心,白毅只有在白瞬的支持下才是大将军、舞阳侯。他如今不在楚卫,内外交困,还有何人值得我们担忧?”
说到这里,路仲凯勐得挥拳,表现出和年龄不符的激动,“这一次,定叫白毅有去无回!”
其余人彼此对视,露出了期待的神色,这场面诡异得像是豺狼的密谋,就差发出古怪的尖啸。
可是他们不知道,暮合滩对岸,正有三个人纵马而来,直奔张博军营,临到一箭之地,其中两个驻马不前,另一个犹豫片刻停了下来,转头下马,抱拳鞠躬长拜。
“文先生,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可离公知遇之恩亦令元朗肝脑涂地方才可偿,今日一别,或许今后再见就是敌手了!”
说话这人是苏元朗,而他对面一人正是文搏。
谁都想不到文搏竟然将苏元朗送到了张博军营之前,此刻正与其道别。
“苏将军客气,日后的事情留待再见之际再说吧。也请你告知张博将军,我与白大将军今日就要进入楚卫军中,请自便吧。”文搏一身轻袍在已经有几分寒意的深秋时节衣袂随风飘荡,话说完后也不久留,策马转身离去。
苏元朗默然无语,一躬至地,久久不起。
“楚卫国有此天险,难怪可为帝都后盾,以张博之进取都不敢贸然渡江而击,这才让咱们来得及赶到。”文文搏信马由缰来到江边,看着滚滚大江有感而发。
这是楚卫国立国的根基,青衣江。
青衣江越越州和宛州的分界,最后汇入大海。楚卫国依靠青衣江灌既了大量的农田以此常年富饶,同时这也是东面抗拒离国的天险。
宽阔的江面非舟船不可跨越,下游密集的水网也同样是骑兵的障碍,嬴无翳所擅长的轻骑雷击战术在这里完全失去了意义,所以只留下一万赤旅于此阻拦试图救援的楚卫女国主,既不主动进攻也不让楚卫军过江。
而文搏说话的当口,身后另一人也缓缓赶上,他一身白袍秋风满袖,鬓边发丝皆白让他恍若神仙中人,随口答道:“形胜固难凭,在德不在险。自古以来山川依旧,国破家亡的例子何其多也?所谓天险,不可恃。”
这人却是白毅,谁都想不到天驱中三巨头中两人离开殇阳关,竟是抵达了楚卫和赤旅对峙的暮合滩。
文搏和白毅此行除了把苏元朗送回离军之中,还有个重要目的就是解除楚卫女国主的窘境。他们之前已经得知女国主白瞬亲自带兵试图救援白毅,结果被离军堵截。
天驱现在背后没有倚仗显然危机四伏,于是他们于军前会议确定了扶立先帝唯一存世的血脉小舟公主为帝。这样白毅心安理得不违背心中底线,也能得到楚卫国的全力支持。
但是目前首要问题还是先得让白毅回归楚卫军中,重新掌权才能彻底稳固后方。
这既是文搏和白毅来此的原因了。
“白大将军可有妙计重掌大权?我看这楚卫国的路数不大对,怎可能让女国主亲自带兵出征,定然是内有大臣反对,武将也不愿领军,被逼无奈之下女国主方才亲征吧。”文搏看了看宽广的江面,确实觉得不好办,难怪张博不敢渡河。
好在尚有一座浮桥两侧各有两家人马派兵驻守,虽然谁都不能过去,但也算一条通路。
白毅沉默片刻,大袖翻飞间负手而立,望向滚滚江水沉声说道:“我只身入营便能平定楚卫,就是可惜这一身白袍要沾水了。”
说完之后白毅下了马,将斩马刀在坐骑的得胜钩上固定好,随后开始将鞋子脱下挂在马鞍上,一系列操作娴熟认真,看得文搏都愣住了。
“看我作甚?凫水渡河总不能鞋子也弄湿了吧?”白毅也有些尴尬,他跟文搏不算很熟悉,虽有几分惺惺相惜,终归不是一路人。
哪怕白毅再是潇洒,拖鞋挽裤的模样也有几分狼狈,让文搏在旁边看着,白毅难免觉得不好意思,催促文搏不要耽搁,趁着没人注意到他们之前渡河,以免身在河中被人发箭攻击。
其实文搏是看到了那柄斩马刀才想起忘记把嬴无翳的斩岳归还,不过考虑到殇阳关中还有一千多离军也没跟着苏元朗回来,欠嬴无翳再多一点也无妨,让他去找白毅要吧。
接着又听见白毅的话,文搏方才明白对方是想凫水渡河,他无奈的摇摇头,轻夹马腹,直往浮桥走去。
“白大将军好生谨慎,却忘了如今天下谁人不识你我?”文搏纵马扬长而去,甚至都不屑喊出名号。本来察觉不对都涌了上来的赤旅步卒一看马上之人,呆愣片刻后有长官模样的用越人的方言大吼,随后仿佛噼波斩浪一般,赤旅立刻避让开来以刀击鞘,高唱战歌相送。
“过大江兮绝天海,与子征战兮路漫长……”
白毅目瞪口呆,光着脚站在岸边,片刻后哈哈大笑,只觉得豪气顿生,随即翻身上马。
河对岸的楚卫军看到守桥的离军势头不对原以为要作战,却见一骑白马而来,很快察觉到正是白大将军,欣喜之情溢于言表,高声以乡音诵起白毅出征时所吟的歌谣。
“花开五载后,征人犹未返。君看我之冢,上有草荒寒!”
白毅摇头苦笑,在景仰的眼神与略带凄婉的歌声中朝着楚卫大营而去,低声道:“论豪迈,我是不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