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定方紧张的握住手中缰绳四处张望,魂牵梦绕的家乡距离他上次经过也就几月时光,可是再见到武邑时他的感受不可同日而语。
河北武邑,苏定方的老家,低矮的城墙只能够防备盗匪,面对来去如凤的突厥骑兵不过是土鸡瓦狗根本不堪一击。所以这次故地重游,确认到家乡尚且没有遭遇兵灾,苏定方终于松了口气,可是他心知肚明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本就未放下的心再次悬了起来。
武邑县外,黑云压顶,空气中渗透着浓厚的泥土湿气,让通晓天文的将领无不抬头仰望天空,不知道这样的天色是好是坏。
比黑云更加压抑的是超过十万的战马嘶鸣声漫山遍野,几乎一眼望不到头去。相较于集结武邑县外结阵戒备的窦建德军队,带来着腥臊膻气的突厥骑兵才是这份压迫感的源头。
经过数日行军和来往信使通报,最终窦建德与颉利可汗约定在武邑会面,这里地处平原,农田阡陌纵横,自古以来就是河北的经济、文化中心之一,后世对这里的印象或许也有所传承,因为他隶属衡水。
颉利可汗选择在武邑会面的原因也很简单,武邑地势平坦几乎一眼可以望到尽头,不用担心被埋伏,还可以任由骑兵驰骋。显然这位突厥可汗对于窦建德多有防备,哪怕他现在占尽优势也是如此。
更令苏定方难受的是突厥人的马队之外还牵着无数牛羊人口,毫无疑问这都是他们从河北掳掠来的“战利品”。至于这些人的家乡,想都不用想必然遭受了残酷的破坏,或许剩下的这些人就是那些村子仅有的幸存者。
而如今苏定方非但不能救回他们,还要对突厥的贵人卑躬屈膝,领着他们前往预定的会面场所,也就是武邑县外的一处驿站,本来是来往客商官吏歇脚之地,可是多年战乱已经失去作用,如今正好充作窦建德接待突厥人的地方。
然而跟在苏定方身后的并非是颉利可汗,而是他手下一名贵人,名叫墩欲谷。
墩欲谷在数十多名神情骄横、杀气腾腾的突厥武士簇拥下,见到那荒废的驿站,知道窦建德正在其中,当即策马越过苏定方,昂然朝驿站走去。
苏定方本想阻拦,可是看到对方嚣张模样,强自按捺住心头怒火,便听见墩欲谷用突厥话大喊:“窦建德在里面吗?可汗要接见你,还要请吗?”
此言一出,驿站内立刻引起骚动,驻扎在两侧的亲卫愤怒的持矛挽弓相对,可是墩欲谷混不在乎,一双凌厉的鹰眼扫过亲卫,令他们无不胆寒。
显然这墩欲谷也是一名顶尖高手,光是气势就不是寻常精锐士卒能够抵挡。
就在苏定方要出面之际,主簿凌敬急匆匆走了出来,头上挂着细密汗珠,犹自保持风度用突厥话答道:“远来是客,颉利可汗何不拜见长乐王?”
墩欲谷冷笑一声,用马鞭指着凌敬骂到:“穷酸书生放什么狗屁?跟窦建德说,我家可汗就在十里外的大帐等他,半个时辰过时不候!”
说完竟是大摇大摆的调转马头,丝毫不在意背后对准他的强弓硬弩,兀自离去。
“主公……”凌敬颇有几分手足无措,没想到突厥人如此嚣张,根本都不来他们预先设好的“营地”。
却听见沉浑舒缓的声音在驿站中响起,专门针对似的传到了墩欲谷耳中,令他不由驻足,仿佛这声音的威严不容拒绝。
“好,带路吧。”
墩欲谷惊骇的想转过头去看窦建德,他听说过窦建德实力不弱否则也难以在这群雄争霸的乱世崭露头角,可是刚刚窦建德给他带来的威压让他想起了突厥那位神一般的男人。
也就是墩欲谷的哥哥,武尊毕玄。
最终墩欲谷没有回头,强自镇静着领头离去。随后驿站中走出几道人影,领头之人须发茂密修长样貌沉稳宽厚。正是窦建德,他身边一人极为高大穿着一套覆盖住全身的铁红色甲胃手持一杆钢枪。
见到这人,苏定方这才意识到原来窦建德是带着文搏作为护卫,又有数十个窦建德的精锐亲卫策马相随。苏定方这才心安不少,随即拔马赶上,随着窦建德与文搏而去。
此时正值深秋,浓厚的乌云压得近乎低到头顶,让本就紧张的众人更加担忧,直到他们看见突厥人的营帐一如他们的习性选在了水草丰茂的一处湖泊旁。
随着墩欲谷催马疾行,远方出现了数个黑点,天空更有鹰飞戾天,显得一派草原景色。
这般景象令窦建德脸色更为沉凝,不怒自威之下凌敬和苏定方更是心中思绪纷杂,知道他们的主公现在心情糟糕。
当他们逐步靠近,在外逡巡的突厥游骑用狼一般的视线紧盯着窦建德一行数人,仿佛要从他们身上咬下一块肉。并且时不时用马刀、长矛敲击刀鞘马鞍发出颇有节奏的韵律示威。
窦建德视线在这些人身上扫过,发觉越靠近那几个黑点,周围的突厥骑兵甲具越是精良,到了后头甚至能看到人马俱甲的重装骑士,分明充满了中原风格。
毫无疑问,这正是颉利可汗这次在河北的收获,借此炫耀示威,让窦建德尚未临近便已双眉紧皱,一言不发。
而墩欲谷神色逐渐放松,直到他们靠近那几个黑点,发现正中间黑点扩大成一座孤零零独竖湖泊旁的大帐,周围星罗棋布的竖起几杆极高的旗帜,再往外方是拱卫的亲卫营帐。
跟随而来的凌敬略有迟疑,低声跟窦建德说道:“长乐王,这大帐不太对劲,按理说突厥王帐要么是金色显示身份,要么是行军打仗时为了隐蔽和寻常营帐一般无二。这黑色的还在四旁竖立祭旗,倒像是停尸的大帐。”
窦建德听见这话若有所思,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最终展颜一笑,“说不得颉利是给窦某准备的。”
“主公!”凌敬听闻这话气恼不已,同样暗暗心惊觉得极有可能。只是平日窦建德颇为笃信谶纬之说,绝非不信鬼神之说的人。历史上窦建德兵败逃到牛口渚,立刻有童谣道“豆入牛口,势不得久”,窦建德由此失去斗志最后被擒。
凌敬作为谋主当然知道窦建德绝不肯随意解释一些先兆以免影响士气或是让自己失去自信,今日突然说起这事如何不让凌敬担忧一语成谶呢?
倒是苏定方没想那么多,他听见这话格外戒备,他下意识的想到是不是突厥那边死了个什么贵人想借此要挟发难。而窦建德脸色不变,粗大的手掌轻轻探出按住苏定方即将拔出的兵器制止了他的动作,神态自若地说道:“既来之,则安之。”
苏定方一怔,并非因为窦建德如此自信令他奇怪,而是刚才窦建德随意的出手就把他武器收回,长乐王何时有了这般实力?难不成平日他藏私了不成?
苏定方尚在疑惑,窦建德已经率先朝那大帐走去,可尚未临近,外围拱卫的营帐中立刻出现持刀挎弓的突厥精锐武士拦在窦建德马前,这时候回过神的苏定方当即就要喝退这帮不知死活的突厥武士。
跟着窦建德的亲卫也立刻纵马向前以示震慑。
不想一道雄浑豪迈的声音响起,喝止了阻拦窦建德的突厥武士。
“来者是客,窦兄弟何须多礼?”
这人非但汉话流利无比,更自居为此地主人,旁若无人的从黑色大帐中走了出来,双目有如饿狼,紧紧地看向窦建德。
随着他声音落下,黑帐中又走出十多人,赵德言赫然置身其中,其他人各具慑人形相,只看一眼便知全是真正的高手,乃是突厥可汗的精锐护卫,正式名称乃是“附离”,也就是狼的意思。
突厥人自称为狼的后裔,发源的传说也是狼孕育了突厥人的祖先,因此被称为“附离”的亲卫武士才是可汗的心腹。
最早走出的那名大汉此时容貌方才显露于众人之前,他披金袍,份外惹人注目,而且还有个极具突厥特色的髡发造型,也就是把头顶剃秃只留两边。
这人宽大的骨干和充满强悍味道的脸容轮廓令人印象深刻,更因他那副像是与生惧来的气度与自信,使人感到他是那种果断坚韧、拥有无限活力,且雄材大略、为求成功而不择手段的枭雄人物。
“颉利可汗,久仰大名了。”窦建德也不下马,傲立于马上微微拱手,显然对于这位突厥可汗的态度并不热切。
颉利冷笑一声,脸色蓦地转变,大笑道:“窦兄弟这行为用你们汉儿的话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真当我十万铁骑是来吃草的吗?”
言语间立刻风云突变,无数刀剑出鞘声如霹雳乍现,凌敬吓得双股战战,仅是在苏定方的扶持下方才没有坠落马下。
而窦建德如若无觉,反倒视线悄悄的看向身边文搏,这位最大的底牌此时覆面盔下的眼神丝毫不显,可谁都能从他与颉利身后那人的对峙状态中看出彼此的敌意。
然而窦建德依旧保持镇静,澹然道:“可汗说笑了,我已奉上数万工匠、降卒还有无数粮草作为诚意请贵军离去,为何可汗恋栈不去还说窦某是客呢?”
原来早在之前窦建德便不顾瓦岗军俘虏降卒的哭喊把他们交了出去,颉利也是见到这么多强壮的人口可以当做奴隶这才大悦,答应离开河北并且相邀窦建德见面。
谁知如今突厥人似乎狼子野心,根本不提离开之事,窦建德如何不恼?
听见窦建德如此言语,颉利反而确信了对方诚意,并非设计埋伏自己,而是真急不可耐的想让突厥骑兵离去。
这位狡猾的突厥可汗哈哈一笑放,仿佛刚才的事情根本没有发生,亲自上前张开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敌意,更有见机得快的附离武士奉上一个酒囊,其余的用马刀击打刀鞘,长矛敲击地面作为伴奏,用突厥特有的喉音唱响了古老而豪迈的歌谣。
突厥一方的气势就在瞬间高昂起来,天空似乎都为之色变,乌云间露出一道缝隙,洒下一束阳光照耀大地,愈发衬托出颉利可汗作为突厥雄主的气度与天命,令本就不多的窦建德亲卫们为之色变,无不震撼于突厥人的实力。
“窦兄弟,本王给你开个玩笑罢了。来吧,朋友来了有美酒,我们突厥人绝不吝啬赏赐,来满饮这酒!”颉利咬开酒囊塞子,大口灌进嘴里,任由醇香的酒水洒在他浓密的胡须上,以此显示诚意和豪迈。
窦建德见状似乎松了口气,利落的翻身下马,而他身后的文搏正要跟着靠近,却刚迈出一步就被颉利可汗的附离武士们纷纷拔刀威胁。
显然,赵德言早认出了这个令他极为忌惮的魔门“邪帝”,也就是仗着大军在侧又有无数高手相随方才敢露面。但是赵德言绝不肯让颉利涉险,离得近了真要让文搏暴起发难,那他真没把握救下颉利。
文搏气机一变,滔天杀机凛然而起,主簿凌敬更是低声匆忙劝戒到:“长乐王不要以身犯险啊……”
不料窦建德不甘人后,把手一挥制止道:“各位莫要担忧,窦某相信可汗的诚意。”
这才缓步向前,直到他和颉利两人相隔不过三步。
这两位北地枭雄彼此打量,倒是生出惺惺相惜之感,两人都是身量极高极宽阔的体型,窦建德还比颉利高出半个脑袋,这让自诩为狼之血脉的颉利略有不爽。毕竟颉利就算在突厥人中都是异常高大挺拔的身形,否则后来做了长安舞王也不至于被唐太宗没事惦记着让他表演一个。
颉利很快驱散心中不快,低垂的眼皮盖住眼中的得计之色。
可惜他们越重视对方越巴不得对方去死,只是这时候火并不是未免有些不智。因此颉利可汗缓缓张开双手,双方缓步向前,最后轻轻地拥抱一下,一触即退,可是酒囊已经到了窦建德手中。
显然,窦建德显露了一手不凡的武艺,告诉颉利自己并非可以轻易拿捏之人。
颉利似乎也不在意,看着窦建德拿过酒囊,仰起脖颈正要一饮而尽之际,那厚重的酒囊恰好遮住了窦建德前方视线,颉利终于露出了得计的笑容。
一声凄厉的破空声陡然袭来,一杆菱枪竟是瞬间刺破酒囊如中败革。
随后酒囊中先是流淌出清冽的酒水,随后变得浑浊,最后化作一道鲜红的血箭飞射而出。
“主公!”苏定方目眦欲裂,他根本想不到突厥人突然发难偷袭窦建德,而出手之人,正是赵德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