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公,颉利该如何处置?”苏定方用绳索拖着浑身血肉模湖,脸上神情恍忽的颉利可汗来到众人汇聚的战场中心,用振奋的语气询问着颉利的下场。
毕玄拄着月狼矛的高大身躯早已失去气息,余威犹在无人敢于靠近,只有那与他同死于文搏枪下的附离武士如同拱卫陵墓的凋像一样在他周围默默跪倒。
但是对颉利、墩欲谷这等突厥贵人就没人会顾忌。在突厥骑兵看到他们心中的神明毕玄战死后再无人还有战心,溃乱从中心处如海浪般向外波及,于是苏定方将追亡逐北的任务交付给手下,等候窦建德发落这些俘虏的突厥贵人。
窦建德正要处置颉利,忽然意识到自己在这场战役中虽然是主力,可在场的尚有两个连他都不得不忌惮几分的人物,于是心意一转决定卖个面子,笑着问向文搏道:“文兄弟在此战之中位居首功,这突厥可汗的下场当然由贤弟来决定了。”
文搏眼光一扫看到眼中毫无希望光彩的颉利,随口说道:“关押起来便是,杀了他反倒容易让突利一统突厥,不妨等中原统一后让颉利去往草原,当个叫门可汗使得突厥人望风而降。”
窦建德没想到文搏已经考虑中原统一之事,转念一想这事情也的确该提上日程。他心中火热,依照今日的战果,窦建德可谓是名震天下,荼毒北地的突厥铁骑被他一网打尽,从今往后还有谁敢争锋?
可是窦建德的遐想刚刚展开,就发现周围的欢呼、哀嚎都逐渐收敛,一队剽悍的步卒簇拥着他们的统帅走来。
“邪帝果然大手笔,宋某人也未曾料想竟能全歼突厥大军,倒是小觑了长乐王。”宋缺负手而立,虽然话中对窦建德颇有赞誉,实则一双眼睛注意力尽数都在文搏身上。
在场之人就属他功力最为高深,虽然一直引而不发没有参与文搏与毕玄的交锋,但依然全程观战了这场战斗,如何发现不了文搏相较于之前与他交手之时又有长进。
宋缺心中感慨长江后浪推前浪,对于和文搏约定的巅峰一战更加期盼。只是宋缺除了武者身份之外还是岭南宋阀的阀主,他也需要为自己身后的大势力做筹划。
而宋缺此时出面,正是为了之前与窦建德、文搏的盟约而来。
窦建德同样意识到这场战役除了他自家大军拼死血战之外少不了宋缺的岭南军助力,若非宋缺的部下伪装成降卒混在瓦岗军之中暴起从背后攻击突厥骑兵,哪怕文搏一举格杀毕玄打碎突厥军心也难以轻松解决大军。
若是以两军统帅的身份,窦建德并不惧怕宋缺,可是宋缺除此之外更是当世顶尖高手,加上文搏表现出一人之力转变战场局势的实力,让窦建德对于武林中人的重视更加高了许多,庄重的整理满是血污的须发之后这才抱拳拱手道:“今日多谢宋阀主鼎力相助……”
不想宋缺对文搏礼敬有加,对于窦建德却不假辞色,冷然道:“若非邪帝与我说长乐王素有大志,只是碍于局势不得不与突厥结盟,宋某人早已提刀来见!”
窦建德顿时眼中闪过怒色,没想到宋缺当着这么多人不给他面子,苏定方、凌敬等下属更是面色涨红就要仗义执言,结果宋缺话锋一转,又赞道:“不过长乐王今次逐突厥、擒颉利可谓功盖千秋,一洗往日污名,不论日后成就如何,此事足可称道也。”
刚刚还怒发冲冠的苏定方顿时喜上眉梢,宋缺如此赞誉他的主公让苏定方与有荣焉,回头就要和凌敬说好好记录将来传扬天下。
可是窦建德城府极深意识到不对劲,宋缺这一番先抑后扬已经掌握局势,心中暗暗戒备,果然这位能和杨坚分庭抗礼的宋阀主不是易与之辈,三言两语就调动了自己情绪占据主动。
奈何窦建德心有余而力不足,他与宋缺毕竟暂且联盟,而且岭南军表现出的剽悍善战也令他心惊。说到底最关键的还是宋缺本人的威胁,依照文搏表现出的实力,他们这个层次的武者已经超凡脱俗,没有相对应的强者抗衡哪怕是数万大军在侧都不敢说稳如泰山。
以至于窦建德看出宋缺在争夺话语权也不得不偃旗息鼓,因为他的势力之中根本没有和宋缺同层次的高手,天生直不起腰杆。
这令窦建德愈发决定要和文搏打好关系,面上收敛神色笑着对宋缺道:“宋阀主说笑了,本王生平最恨蛮夷鼠辈,今日不敢说重现卫霍之功业,那也是要护卫我汉人安危。苍天在上,本王与突厥势不两立!”
“好!文某与窦兄相识已久,自然相信窦兄高义。”文搏顺势捧上一句,与宋缺对视一眼,窦建德不知道这是文搏与宋缺早有默契,一人红脸一人白脸,就是要驱使窦建德去做事。
取得局面的主动权后,文搏便道:“文某当日做个掮客邀请二位联盟伏击突厥,如今也算见得成效,到了收尾的时候。宋阀主属下皆是步卒,追亡逐北之事多得仰赖窦兄。”
窦建德闻弦歌而知雅意,他本就要派兵追杀突厥溃卒,这年头战场中主要伤亡就是一方溃败后的追杀。何况突厥人骑兵、牲口无数,窦建德早就迫不及待。
文搏这话不仅仅是提醒他派兵追击,还跟之前双方联盟时商量的战利品分割有关,宋阀的岭南军自然不是平白帮助窦建德,而是要借助这次战事击败突厥后获得大量战马、降卒来组建自家骑兵。
显然,当瓦岗军主力失败后宋阀已经起了争夺天下的心思,但是岭南那地方根本没法培养骑兵,在中原大战场上天生居于劣势。窦建德自然不愿帮助以后的敌人,但是谁叫他在文搏隐隐的威胁下不得不与突厥决战需要宋阀帮助呢?
这些许诺早在战前就已立下,现在到了兑现的时候,窦建德只好当场派苏定方去追击突厥溃逃的骑兵,然后令凌敬将收拢的战马、瓦岗军降卒分出一半交于宋阀。
“本王一言九鼎岂会食言?还请宋阀主派人接收便是。”窦建德虽然忌惮宋缺,但是这些承诺必须实现。说完之后他又略微好奇的问道:“既然宋阀主希望培养一营骑兵,可是就算本王将士卒、良马交于阁下,阀主该如何培养呢?”
原来窦建德打着让手下军官“帮助”宋缺的念头,到时候培养出来的骑兵念着香火情面对窦建德的时候必然战意不坚,就算宋缺有能耐收服这些骑兵,由窦建德培养出来的骑兵作战方式也瞒不过他本人,往后对敌天生就有了优势。
谁知宋缺欣然一笑,拍拍手间很快有数骑策马赶来,当中围着一人面若寒霜可是分外眼熟,当即令窦建德为之一肃。
“来者可是蒲山公?”窦建德恍然大悟,带着苦笑打个招呼后又望向宋缺,“宋阀主真是、真是决胜千里,看来这一战早已有着必胜把握。”
那人面容俊朗却多有忧色,身形高大骑于马上被数名剽悍的宋阀护卫隐隐围在中间,看到几人视线瞧来默然不语,只是对宋缺不得不低头,看到文搏则隐有滔天怒火聚集于双眸却不敢声张,竟然是在黎阳一战之后失去踪影的李密。
窦建德见到李密的时候就想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暗道原来李密真的早就和宋阀有了勾连,并非文搏虚言威胁,还好自己当日做了这方面准备。只是考虑到后来岭南军表现出的善战,窦建德也不由后怕,若是当时宋缺真的领兵参战自己估计还真难以对付。
他却不知文搏没有告诉窦建德,当时宋缺在坐观成败后是准备做个得利渔翁夜袭于他。并且乘势控制了前来求援的李密,接着后面与窦建德的盟约中有一条就是让几名放归被他看中的瓦岗将领。毫无疑问宋缺这是打着全收瓦岗地盘的算盘。
窦建德想到了其中危险,直道还好当时碍于文搏威势决定合作,否则自己现在大概就和李密一个下场。
接着窦建德又想到李密如今处境,不用说之前想着击败突厥后趁着余威扫荡瓦岗军领地的计划肯定作废。显然宋缺捷足先登,已经打着李密的名头让瓦岗军尽数归于宋阀麾下了。
那么中原局势又生变化,王世充大概是挡不住宋阀的攻势,宋阀也要解决掉后顾之忧整顿萧铣和李密原有地盘。
窦建德也无力援助王世充,他还要收拾被突厥人弄得一塌湖涂的后方、收编降卒顺便扫荡没了突厥人做靠山的河东刘武周,指不定还要和李阀的唐军一战,短时间内和宋缺没有太大冲突。
窦建德心中盘算已定,这位枭雄也着实不凡,脸上不显将手一扬指向远方,再不试探与他注定暂时无缘的瓦岗军故地,说道:“如今正在打扫战场,咱们也不必在这儿等着。两位若是不嫌弃,不妨和本王先往大营稍候。”
文搏点头道:“客随主便,宋阀主请吧。”
于是三人并驾齐驱,卫队在周边开路跟随,甩开纷乱的战场直往之前窦建德充作大营的驿站而去。
路上三人也未闲着,宋缺望着宋阀中一小股特立独行的人马,骑着高头大马正在肆意追杀驱赶着失去主心骨、战意全无的突厥骑兵,忽道:“邪帝手下那个寇小哥倒是颇合宋某人意,他似乎也有意于投身军旅,不知邪帝可否割爱?”
文搏视线往宋缺所看的方向眺望,果然寇仲正领着一队宋阀的护卫驰骋于原野,心道这两人倒是谈得来,如今宋玉致是否还会嫁给李密的儿子难说,说不定寇仲就会和原着中一样倾心于宋玉致,到时候文搏也不介意出言帮衬一把,一句“虎女焉能嫁犬子”就能把宋缺架得下不来台,就算想利用联姻关系接收李密旧部也得考虑文搏这边的关系。
这些事情文搏并不在意,让寇仲自己选择便是,随口答道:“宋阀主若是有意,不妨直接询问寇仲,他若愿意,文某自然放行。”
宋缺点点头,话锋一转谈及文搏如今武学境界,说道:“邪帝如今道心种魔神功已臻至化境,宋某人越发期待与邪帝一战,可惜前路虽明却仍需时日,也不知道这一日何时到来。”
窦建德颇为无奈,这两人都是武痴,原以为与他们同行要商量一下今后天下大势,哪知道他们似乎并不在意未来的局势。转念一想,依照文搏性情大概是对于皇位归谁全不在乎,而宋缺则志在必得一般也不想多谈,显得窦建德夹在中间无能为力了。
文搏听得宋缺言语,笑道:“我距离道心种魔大成还差些火候,只是摸索到了魔极之境的边缘。倒是宋阀主得情忘情,如今又以天下局势作为资粮,想来突破在即了。”
窦建德耳朵竖起来,这天下局势怎么作为资粮?不等他插话询问,宋缺便直言道:“果然瞒不过邪帝,宋某人号称天刀,后来与阁下一战领悟天道,所谓天道,不过是损有余而补不足,说来是以万物为刍狗正合宋某人‘天道’理念,亦是我治理天下的根基。若想从中取得突破,这天下至尊之位,不论从我汉家血统还是天下苍生,亦或是宋某人的武道前途来说,当然是有兴趣的。”
窦建德悚然而惊,宋缺毫不掩饰的表露野心,别的缘由并不出奇,可这武道前途跟天下局势挂钩简直闻所未闻,让他不禁讶异于这些攀登武道巅峰的强者心性,也担忧自己能否取得文搏支持。
然而文搏摇头,似乎并不认可宋缺理念,他说起一桩见闻。
“文某不懂治国,倒是对于历史有些看法。有人认为王朝延续三百年已是极限。王朝初期百废待兴,明君贤臣打下江山自然想千秋万代,也没有比他们更强的势力掣肘因此整个王朝欣欣向荣。可是整个国家越往前发展,财富、资源就越向少数人聚集。他们或许是世家阀门也可能是藩镇豪强,这些少数人把持了大量资源,而和平带来的人口发展又因为资源集中在少数人手中,矛盾不断积累,最后到了食利阶层的人口数量超过了社会能够支持的极限,盘剥变得更加残酷导致下面人活不下去,那乱世也就开启了。”
文搏语气幽深显然感同身受,接着将问题抛给宋缺。
“宋阀主要以天道治国,无外乎是损有余而补不足,效法先贤固然不错,可这也未免太复古了。阀主难道不知道宋阀就是这个‘有余’,难道阁下要先对宋阀动手吗?”
宋缺一滞,犹豫片刻后只得坦诚道:“只怕不行,若是宋某人取得江山,宋阀上下齐心协力岂能不给他们回报?不过其余世家阀门难道不是‘有余’的吗?宰割他们便是。”
文搏笑着摇头,似乎对于宋缺的想法不以为意,反问道:“宋阀主这么做与杨坚、杨广何异?说来就是在原有的架构上把突出来的那些‘强枝’剪去补充‘弱干’,我相信阀主的手腕足以压服那些世家门阀,可你百年之后该当如何?”
宋缺冷然道:“宋某人的刀未尝不利。”
“哈,宋阀主高见。”文搏仿佛看到了那位开局一个破碗打天下的雄主,那人也是以强硬的手腕和屠刀镇压了一世,可是结果如何后人皆知。只是文搏不好以后世人物作为例子,直接说道:“那时候宋阀就是天底下最大的‘有余’了,没有旁人牵扯,宋阀主百年之后那些宋阀子弟或许一开始还能谨守教训兢兢业业,但是往后他们就会成为最强大而且无人能制的食利阶层,以宋阀主的眼光当然看得到,这时候不知天刀尚利否?”
窦建德旁听这番对话一时哑然,他是穷苦出身,二三十岁还在乡间劳作,能有一头牛帮着耕田在这个时代已经家里算是条件不错了,如何不知道那些世家门阀怎么对底层百姓敲骨吸髓。
可是当他成为一方领袖之后虽然极力控制个人享受,以身作则的要求属下清廉但是也不得不出于大局考虑对那些投靠他的世家弟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换取世家的支持。
文搏直白而残酷的点出当宋缺成为天子后面临的局面,窦建德设身处地换做自己在那个位置,也不可能做到更好。或许窦建德能以身作则约束身边的人,但是他死了之后那些成长在蜜罐子里的后代怎么可能对黔首感同身受?
想到这里,窦建德似乎已经看到未来局面,他的子孙就像现在那些凶残的官吏、豪强一样压榨着和以前窦建德一样的穷苦百姓,然后那些百姓终于不堪其辱揭竿而起……
窦建德狠狠地打了个冷战,竟是根本想不到破局之法,这个问题就像文搏所说的周期律,前人做得最好也就汉家四百年江山,实则两汉都能算作不同炉灶起家。
而宋缺更是一时默然,他苦思冥想陷入窒碍,最终不得不仰天长叹一声,问道:“不知邪帝有何赐教,能为宋某人解惑,破开这王朝周期律?”
文搏诚恳的说道:“倒是有些办法延长这个周期,也正是文某现在让圣门去做的。无非是提高亩产、改良水利、发展产业之类,这样百姓生活改善能供养的食利阶层就更多,这个周期随之也能变长。这些办法无非是拾前人牙慧,只是圣门对于底层百姓更加了解,更擅长这些‘奇技淫巧’所以得心应手罢了。”
宋缺却颇有所得,他对于这等方案自然清楚,可能没有文搏这么擅长发展生产力,但是这种方式对于治理岭南数十载的宋阀阀主来说并不出奇。但是宋缺从中获得的感悟是他认为这也可以运用于武学之道,既然“损有余而补不足”终究是无法平白变出更多资源,那么他的武道前途或许还要着眼于“开拓”二字。
只是这事情一时半会难以彻悟,宋缺只想回到磨刀堂中静心感悟寻求那开拓刀道的契机。
于是宋缺兴致寥寥,他意志甚坚,暗下决心要改变这种未来,一字一顿说道:“哪怕不惜对自家人下手,宋某人也绝不容许有人坏我大业!”
窦建德捧跟道:“天刀前辈果然作风强硬!”
谁知道文搏话未说尽,接下来说的话让宋缺顿时怀疑对方在消遣自己。
“所以这周期律没法终结,只要有天子在位就一定会形成这样局面,所以文某对于当皇帝没兴趣,倒是有一个办法至少能为天下苍生挽回一些局面。”
窦建德到来了兴趣,作为隋末枭雄中少有的出身底层人士,他和杜伏威都属于那种比较朴素、能站在底层视角看问题的人,忙问道:“文兄弟实在是高,不知有何妙计?”
文搏露出洁白的牙齿,话语如春风拂面,可是凛然杀机令窦建德不寒而栗。
“文某还能比老祖宗聪明吗?不过是取法先贤,道家的思想既然不大好用,那就用儒家的……”
宋缺侧目看来,心道那和前人有何不同?你还说我的道家思想太复古,儒家这种老古董不也半斤八两吗?还不等宋缺发问,就听见下半句。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天下不宁就先清君侧诛奸佞,若是铲除奸佞依旧苍生难安,那就请天子祭天!”
“额,敢问文兄弟,这个祭天是指?”窦建德明白了,文搏难怪控制了魔门深植于地方,原来理论依据是孟子这等被君王厌恶的思想,可魔门不是当年被罢黜的百家吗?怎么反过头来用的儒家思想?不过再一深思,孟子这理论自古难登大堂,指不定那位魔门先贤也是饱学儒家经典的高人,那待遇估计比其余百家还要糟糕,毕竟异端比异教徒更加可恨。
文搏理所当然的回答:“天子作为人间至尊,如今失德自然是要当祭品了。”
“文贤弟又高又硬!为兄服了!”窦建德感慨万千,难怪文搏对当天子没兴趣,他这是要当天王老子啊。于是窦建德似是试探似是调笑,策马与文搏并骑,指着自己道:“那贤弟看我这个面相,能当天子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