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家臣（一）
小雨未停，率先下车的樱将已经撑开的雨伞递给紧随其后下车源稚生。
“不用。”源稚生晃晃自己手里的伞，对樱说道：“还要去旅行不是么，别感冒了。”
源稚生撑开伞，视线微微扫过还未撤离警戒带的花坛，继续向前走。
“少主，遗骸被发现的位置是花坛。”身后的樱提醒道。
“恩，我知道。”源稚生淡淡地说：“我有其他在意的事，先去学校里看看吧。”
源稚生向门卫出示了自己警视厅职员的证件后，带着樱走进校门。
他的钱包里塞满了各式各样的证件，从警视厅职员证到国际刑警组织护照的各类证件应有尽有。每次到了需要他出示证件的场合，源稚生虽然总是一副“老子是警察你别废话”的冷酷表情，可心里却总是莫名地有些想笑。
这大概是因为，如今的他已是大名鼎鼎的日本执行局长，用驾照冒充国际刑警证件的日子，不会再有了。
源稚生站在教学楼内的职员看板前，目光缓缓扫过上面的每一张面孔，问道：“这所学校开办至今有多少年了？”
“四十五年。”樱翻动手里的文件夹：“最近一次大面积翻新是两年前。”
“是么。”源稚生点头：“很少见啊，将每位职工的入职年份直接登记在看板上的学校。”
“家长们大都喜欢教学经验丰富的老师。”樱说：“比如说任职二十年以上的校长。”
“可以告诉我这位校长先生的资料吗？”源稚生手指指向梳着地中海发型的校长。
“岛田信，昭和六十二年担任这所小学的副校长，三年后升任校长至今。在两个月前的定期体检中被检查出身患癌症，明年应该会选择辞去职务在家疗养。”樱缓缓地说：“目标就是他吗？”
“校长先生人在哪里？”源稚生问。
“被警视厅作为案情相关人士传唤了。”樱回答道：“要去办公室看看吗？”
“不用，已经足够了。”源稚生重新撑伞，手工缝制的皮鞋踩过少许积水的灰色砖面，缓缓地向校门口方向走去。
“我对于小学时的记忆已经很淡薄了，大概是因为小鬼的记性总是容易被捉蜻蜓、打球一类更有趣的事冲淡吧，那时的朋友现在也都没有联系了。”源稚生边走边说：“如果以后要当妈妈的话，樱希望是男孩还是女孩？”
“我吗？”樱愣了一下，摇摇头：“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不过我大概不会结婚吧。”
“为什么？”源稚生问。
“我是你的保镖兼特别助理，如果要成家的话，那就得隐退了。”樱说：“历任少主或大家长的特别助理，还没有过婚配的先例。”
“还有这种说法？”源稚生一愣，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我对婚姻没什么兴趣，也不准备把自己的下半生交给别的男人。”樱开口道：“对于现在的工作我没什么不满。我是忍者，比起穿婚纱，更习惯生活在阴影里面。”
“是么。”源稚生叼上了一根烟，放缓脚步对身后紧随他的樱笑了笑：“可那是一辈子只能穿一次的东西喔。”
虽然和樱的相遇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但源稚生还记得那一天。
樱是流落在阿富汗的日本人，孤儿，她从很小开始就为当地游击队杀人，不久之后便无师自通地开启了言灵·阴流，薄薄的铁片甚至玻璃碎片都能成为她的武器，也因她过于优秀的暗杀履历，蛇岐八家中的忍者世家——风魔家的精英不远万里奔赴阿富汗，寻找这个少女杀手。
到了阿富汗后的一切都很顺利，风魔家的忍者对樱说，我们是你的家人，你愿意回家么？樱说，我愿意，只要你给我吃的。
其实风魔家把樱带回日本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家族欣赏她作为忍者的才能这么简单，毕竟作为混血种家族的蛇岐八家，也不太希望外界知道混血种和龙族的秘密。哪怕，如果继续生活在阿富汗，樱甚至不一定能活到成年的那一天。
总之，樱被带回日本后，因为从小便没有人教她所谓的“规矩”，所以她与日本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很快就被弃用了。
就这样，她在不被任何人知晓的情况下成长到了十六岁，分配到的工作是在神社里充当武器保管员。她每天给这些东西上油保养，浑身都是煤油味。
那天的源稚生在诸位家主的陪同下去神社里上香，结束之后他在走廊下抽烟。两个年轻的黑道职员从不远处经过，以某种猥亵的语调窃窃私语，他们说你知道么？那个负责收拾武器的女孩，她饿得很，你只要给她吃的她什么都会帮你做。
源稚生特别讨厌那句话，所以他狠狠地掐了烟，冷着脸把那两个讨厌的黑道职员撞开，径直地去武器保管室找樱。他就是要让那两个家伙知道，即便只是家族里一个无足轻重的、收拾武器的女孩，也会得到少主的关注。
武器保管室设置在神社里很偏僻的位置，樱坐在太阳照不到的、长着霉斑和苔藓的阴影里收拾那些旧式武器，她那么年轻那么温润，本该像盛在精致盒子里的粉红色那样美好，可她穿着沾染了油污的麻布衣服，扣子没扣严实，隐约露出身体的轮廓来。
她也不知道遮掩，所以只能是滚上了灰尘的，不会被人捧在手心里，少女稚嫩的美丽就变成了廉价的欲望感。
源稚生走到她面前，默默地看她给一把破刀上了五分钟的油，她不知道源稚生是谁，也懒得抬头看他，在阿富汗时她也是这样，只专注于活下去以及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源稚生说嗨，你愿意跟在我身边做事么？那时候他刚刚得到权力可以有自己的几个跟班，用古代的话说就是自己的家臣。
樱慢慢地抬起头来，微微发蓝的眼睛中藏着与世隔绝的警觉，但她肯定地点了点头，说，你给我吃的，我跟你做事。
就像是在阿富汗时遇到家族的人时一样，16岁的少女和17岁的少年就这么相识了。
跟在源稚生背后不敢离去的那两个家伙被吓到了，他们觉得源稚生故意撞他们大概是因为他们私下里讨论了“少主有兴趣的东西”，所以惶恐地鞠躬赔罪。
作为内三家的年轻家主，又长得俊秀，源稚生想要蛇岐八家中的任何一个女人都是易如反掌的，何况这个散发着煤油味的仆役？反正这种女孩是那种廉价的、你给她东西吃她就会为你做任何事的贱人，她自己也承认了不是吗？
源稚生默默地看着这个女孩，忽然隐约觉得难过，明明只是一瞬之间从心间流过的不快，却又像是针一般尖锐地扎在胸口……
如果他没有因为血统的缘故成为蛇岐八家的少主，如果他仍是那个深山小镇里的平凡学生，那么他是不是也会被看作某种廉价的东西？
所以，源稚生想赐给这个女孩尊严，他很少那么庆幸自己拥有那样的权力地位，能够赐予这个女孩尊严。
“那就这么说定了。”他冷冷地说：“从此你就是我的手下，你会做什么？”
樱警惕地看着他，缓缓地点头：“说定了，我只会杀人，你给我吃的，我帮你杀人。”
“不，我不需要你帮我杀人，我自己就会杀人。”源稚生摇摇头，缓缓地说：“但我缺少一个漂亮的手下，如果我出门的时候有个漂亮女孩跟在我身后，我会显得很威风。你愿意当我手下的漂亮女孩么？”
樱考虑了很久：“可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漂亮女孩。”
“我也不知道。”源稚生有点窘迫，但还是坚定地向樱伸出手：“但试试总能做到。”
漫长的沉默之后，樱轻轻地握住了源稚生的手。
“成交，你给我吃的，我当你手下的漂亮女孩。”樱一字一顿地说，阳光里，她的眸子蓝得像是大海。
就这样，很多年过去了，从那以后樱才渐渐地变成今天的樱，源稚生教会她说日常日语，风魔家开始用真正的忍者课程训练她，她学会了用风来控制更加精巧的刀刃，也学会了各种伪装变装的技法。
她每天晚上都看电视剧，模仿电视剧里的各种人。源稚生参加会议的时候她会穿着套裙戴着眼镜扮演秘书，源稚生出行的时候她会穿黑衣戴白手套扮演司机，源稚生偶尔患病的时候她会扮作护士……
源稚生一直没有告诉过樱，当年他说的“缺少一个漂亮的手下”不过是随便找的借口，那个时候他才刚刚回归家族不久，其实还在学习怎么成为一个像样少主。
人跟人之间的缘分真是说不清楚，那天跟在他后面诚惶诚恐赔罪的那两个黑道小职员，在当晚就因为家族的指派成为了他的手下，分别是夜叉和乌鸦。
虽然是蛇岐八家的少主，但源稚生私底下其实并不严肃，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夜叉和乌鸦虽然尊敬他，但跟家族里其他大人物们的跟班不同，他们俩在私下场合偶尔还会叫他一声“老大”，在没有工作的时候偶尔一起喝杯酒，抽源稚生递给他们的香烟。
老爹建议他跟朋友们去旅行的时候，他也只能想到樱夜叉和乌鸦。
“去旅行的话，樱想去哪里？”源稚生缓缓吐出一口“柔和七星”的烟气，问道。
“去问乌鸦和夜叉的话，他们应该会有想法。我的话……不知道。”樱回答他。
“是吗。”源稚生笑笑，把手中的烟蒂扔进积水坑里：“那待会儿问问他们好了。”
……
“有什么发现吗？”迈巴赫内，橘政宗问源稚生。
“老爹你之前说，二十年前也有过类似的杀人事件？”源稚生看向橘政宗：“也是在学校门口？”
“唔，好像是吧，那个时候看报纸也没在意。”橘政宗沉吟道：“不过就算还记得，二十多年过去了，一切早就物是人非了吧。这些年不是很多学校都改建了吗，而且几十年过去，当年的凶手早就变成老爷爷了吧？”
“变成老爷爷的话，还有力气杀人吗？”源稚生低头操作着手机。
“如果是我的话，应该会有力气。”橘政宗哈哈一笑：“别误会，我可不是想当变态杀手什么的。”
“老爹你看看，二十年前的报纸是不是这份。”源稚生把手机递给橘政宗。
“让辉夜姬帮忙了吗？”橘政宗接过手机，眯着眼睛看了半天，点头道：“还真是，在后面协助警员们拉警戒带的校长先生也不小心被拍进去了，我印象很深。”
“是么。”源稚生拿回了手机，又摸出了一根烟叼在嘴上。
“喂，稚生，不要在车里抽烟。”
“知道了。”
……
东京警视厅大楼。
“少主，这里。”警视厅内等待的乌鸦，看见源稚生和樱走进自动门后，连忙上前。
“夜叉呢？”源稚生微微颌首，问道。
“在搜查一课待命呢，走这边。”乌鸦为源稚生引路，低声道：“少主去案发现场看过了？”
“与其说是案发现场，不如说是抛尸地点吧。”源稚生说。
“唉，‘雨夜杀人魔’这个名字，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看过的新闻。真吓人啊，把人头丢在学校门口什么的，上学路上不小心看到尸体的小鬼，大概得去看心理医生吧？”乌鸦感慨道：“杀掉的人明明砌进水泥柱就好了，还能为码头的百年基业做点贡献。”
“乌鸦，不要在警视厅说水泥相关的话题。”樱冷冷地叮嘱道。
“啊，抱歉抱歉。”乌鸦挠挠头，三人一起走进了电梯。
“案情相关的人都传唤到了吗？”源稚生低声问。
“都到了，其实也没几个人。发现死人头的清洁工人、当天上晚班的倒霉门卫，还有一个下班路过的白领。”乌鸦掰着指头。
“就这几个人？”源稚生皱眉。
“哦哦，还有校长先生。”乌鸦补充了一句：“但是他刚刚离开了。”
“你说什么？”源稚生一愣。
“校长先生好像说自己得回去拿药，暂时先离开了，现在应该正在回来的路上吧。”乌鸦说：“估计是癌症什么的病吧，我看他老是咳嗽，头发都掉光了，真可怜啊。”
“你为什么不在我刚进门的时候就说这件事！”源稚生恶狠狠地看了乌鸦一眼。
“哈？”乌鸦一愣。
乌鸦本来还想说一句“老大你也没问啊”，但从身后樱递来的冰冷眼神里，他好像察觉到自己做错了什么。
明天请假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