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给大家添麻烦,我也给sakura和姐姐添了麻烦。”绘梨衣又写。
“是我太任性了,非要从家里跑出来。”
“我早就该回去了……不过还是很高兴。”
“这里很漂亮,早知道第一天就该来这里。谢谢sakura,也谢谢……”
“不是。”诺诺把轻轻手放在了她握笔的手背上:“不是这样的。”
绘梨衣愣了一下,她抬起头,看着那对深红色的眼睛,可诺诺却不看她,而是望向了悬崖边一言不发的路明非。
“对不对,李嘉图。”她握着绘梨衣的手问。
“嗯,不是这样的。”路明非凝望着远处的大海,淡淡地说:“别以为出来看看就能知道世界是什么样子的,我在这个世界上活了二十多年还糊里糊涂的,你才跑出来几天就了解了?”
绘梨衣握着诺诺的手紧了紧,她显得有些局促——过去的几天里诺诺偶尔还会催她喝牛奶,可路明非对她是几乎是真正的百依百顺,从来没有一句否定的话。她觉得自己应该是说错或者做错了什么,但还没有来得及想明白,低下头去抓着裙摆。
“小时候我住在郊区,我们管郊区叫新城,就是老城房子不够了在郊区开发的新住宅区。新城里的房子便宜,但是交通不方便,上班要走很长的路,没什么钱的人才住在新城。大商业区都在老城里,我们叫它cbd,cbd里很高级,到处都是镜面一样亮的大楼,那里的人都穿高级时装,鞋子底都是干干净净的,不会粘泥巴。小时候我最喜欢在天台上眺望cbd,cbd是城里最亮的那片地方,我觉得能住在那里的都是精英,那里的所有东西都很高级很好,我这种人是没法去那里混的。那里不喜欢我这种人。”路明非顿了顿。
“然后呢?”绘梨衣竖起小本子。
她真是一个很好的听众,只要路明非开讲她就会竖起耳朵摆出听课的架势,路明非一中断她就问然后呢,让路明非觉得自己讲的话很重要。
“后来我去了cbd,再后来我去了好多城市的cbd,我发现我确实没法在cbd里混,因为我不认识cbd里的人。”路明非望着夕阳轻声说:“cbd不是那些镜子一样的高楼大厦组成的,是由很多很多人组成的,cbd里的人都穿着高级时装,女孩都化很漂亮的妆,很多有钱的人。即使我站在cbd的街头我也不属于cbd,因为这里的人没有谁注意我,他们在我身边走来走去忙他们自己的事。”
“这个世界有多大,取决于你认识多少人,你每认识一个人,世界对你来说就会变大一些。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很多的人,但你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属于你的世界。真正属于你的世界其实是很小的,只是你去过的地方吃过的东西和见过的落日,还有会在乎你死活的朋友,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一样的。”
“世界喜不喜欢你,只取决于你的朋友喜不喜欢你,每个人都有几个真正的好朋友,他们喜欢你,就是这个世界喜欢你了。”
“什么是好朋友?”绘梨衣在小本子上写。
“就是那种很神经病的朋友,不管怎么样都会相信你,不管怎么样都会跟你在一起。”路明非回身,蹲在了绘梨衣面前,摸了摸她的脑袋:“我们就是好朋友,师姐也是你的好朋友,在将来你还会有更多的好朋友。只要我们这些好朋友喜欢你,那全世界都喜欢你,明白么?”
绘梨衣手里的小本子忽然放下了,她其实在上面写了“想要一个好朋友”,可路明非的话让她没有机会亮出手里的本子。夕阳的光在她的眼睛里缓缓地褪去,巨大的日轮即将沉没在海平面之下,最后的光把天空中的云烧成火焰的颜色,在越来越浓郁的夜色中,绘梨衣的眼睛前所未有的明亮。
“世界很温柔,绘梨衣也很温柔。”诺诺从后面轻轻抱住了绘梨衣,在她耳边用很小的声音说:“也许你没有办法和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成为好朋友,可是不要紧,因为姐姐和Sakura都喜欢你,会一直一直喜欢你。”
绘梨衣看着诺诺的侧脸,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烁着。
她其实真的是那种很美好很善良的女孩,会在听说你觉得麻婆豆腐不辣的时候说“你很厉害,很会吃辣!”,会在你在那间杂物间里担惊受怕的时候安慰你“哥哥其实是好人,哥哥不会伤害你的。”,还会在听说你因为一部电视剧的剧情而落泪的时候说“那肯定是一部很感人的电视剧了。”,还会在看到了美丽的风景之后真心地感谢你,对你说谢谢。
世界真相并不是被蛇群守护的宝石,可这世上还是有些值得被人守护的东西,尽管她不是那么十全十美,偶尔还会耍点小性子,但是……
“喜欢姐姐,也喜欢Sakura。”在太阳落山、铺天盖地的黑暗席卷整个世界的前一刻,绘梨衣刷刷地写道。
……
夜已经深了,远处的梅津寺町开始灭灯了,日本的乡下小镇跟中国的乡下一样,镇上居民睡得很早。大海正在涨潮,黑色的潮水带着白色的水花拍打在小站前的碎石滩上,偶尔有背壳反光的小虾或者小蟹爬过碎石滩,这些小东西被后来的潮头拍得东倒西歪,但恢复平衡之后还是努力地爬着,碎石滩上星星点点都是这些小东西在反光。
梅津寺町旁边的大海非常平静,海啸不会波及车站,所以才有了这座小小的建筑。
诺诺背靠着月台上的自动贩卖机,怀里抱着那只巨型轻松熊,绘梨衣蹲在赤着脚碎石滩上,逗那些小虾小蟹玩。
下山之后他们在镇上的馆子里要了各种吃的,从烤鸡肉串到岬青花鱼再到杂烩饭,把店里能点的都点了。中间恰逢渔船回港,鱼市场的老板骑着摩托车送最新鲜的鲽鱼过来,一般食客点不起这种“特快专递”的鱼,只有钱包厚实的有钱客人才会豪情地下单。路明非毫不犹豫地买下了那条大鲽鱼,放在菱形的铁网上烤制,店里的客人都用筷子敲打碟子,为这年轻懂行的外国食客叫好,也都分享到了烤好的鱼肉。
诺诺和隔壁桌的客人碰杯喝着烧酒,绘梨衣坐在火炉旁边,脸被照得红润喜人。
然后他们又在那条点满灯笼的长街上遛弯,一直耗到晚上九点钟才往镇子外走——他们没有去停着那辆租来的保时捷911的露天停车场,而是买票进了车站。
今天的最后一列火车就是他们要乘坐的、去往松山市的慢车,在松山市直接换乘新干线四国快车,两个多小时就能到大阪,距离东京也就很近了。
雨忽然下大了起来,绘梨衣双手抱头从雨里跑了回来,身上那件深紫色的公主裙有点湿了。她把缩在贝壳里的小寄居蟹放在诺诺的手心里,小寄居蟹不敢露头,但是吐着泡泡。
诺诺帮她拍了拍黏在脚踝上的细沙,在绘梨衣穿好鞋子后把轻松熊递给了她。
“我们回东京啦。”绘梨衣写字给诺诺看,自己却望着细雨中漆黑的山,眼里全是不舍的表情。
“等到了十一月的时候可以再来,那个时候这里的蜜柑就都成熟啦,听说很甜。”诺诺笑着说。
绘梨衣点点头,接着又是东张西望了一会儿,问道:“Sakura去哪里了?”
“接电话去了。”诺诺随口说:“等上车的时候他就……”
没能等诺诺把这句话说完,火车进站的汽笛声就响起了,明亮的车灯割开黑夜距离她们越来越近。
“绘梨衣。”诺诺忽然说。
绘梨衣扭过头看她,怀里还抱着一人高的熊。
“你有东西忘了。”诺诺把口袋里那只小小的瓷娃娃递给绘梨衣。
绘梨衣大概是有些没想明白为什么诺诺要在这个时候提醒她忘了东西,可还是乖巧地伸手接过。
“要说再见咯。”诺诺凑了上去,绘梨衣的脑袋按在自己的颈侧——她们的身高相仿,穿了高跟鞋的绘梨衣甚至更高一些,她把脸埋进了诺诺的长发里,像是亲人的小猫。
列车掀起的风把细雨吹得凌乱,灯火通明的夜班车在相拥的二人面前缓缓地停下。列车的车门打开,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男人站在空无一人的车厢里看着她们,没有出声。
“さようなら(再见)。”诺诺轻声地说完了这句告别语,后退了一步,跟绘梨衣挥挥手。
绘梨衣不解地回头,这时她终于看到了列车内男人的面庞,突然一愣。
男人在微笑,在绘梨衣的记忆中这个男人并不怎么笑,大多数时候都是在接到电话要离开的时候冲她笑笑——哪怕是绘梨衣也明白,那其实是歉意的微笑。
“お帰りなさい(欢迎回来)。”男人轻声说。
绘梨衣看着他的脸许久,忽然她也笑了,掏出本子写了一句:“ただいま(我回来了)”。
她意识到了男人这一次的笑容并非歉意,也没有责骂的意味——他好像真的就只是来接自己出去疯玩了好几天的妹妹回家而已。
男人走出车厢,皮鞋踩在了月台的地面上,就在他准备接过绘梨衣递来的巨型轻松熊的时候,这个女孩忽然双腿一软,失去意识地倒在了他的怀里。
感受着怀中女孩明显高于正常阈值的体温,男人的脸色变了变——绘梨衣的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再糟糕一些,她能拖着这样的身体坚持到现在,大概是只是为了完成某个“去很远地方旅行的心愿”吧?
“你来的很准时。”诺诺淡淡地说。
“这是最后一班列车,我当然不会错过。”源稚生朝诺诺微微鞠躬:“一路上辛苦你们照顾……我的妹妹。”
“没事啦,如果真的有歉意的话,那以后就对她好一点咯。”诺诺耸耸肩:“无论怎么样,现在都还不算晚,对不对?”
“是啊,大概还不算晚。”源稚生笑笑:“怎么没见到路君?”
“他在停车场,大概是觉得拐跑了你妹妹,躲着不好意思见你吧。”诺诺边转身边说:“你知道的,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心理活动比废话还多。”
“那也请陈小姐帮我跟路君道谢。”源稚生对着诺诺的远去背影道:“谢谢,一直以来都是。”
“收到,我会转达的。”诺诺头也不回地说:“顺便让你的手下们先放我们回去咯,过十分钟再来吧。”
“除了在镇上等候的医疗组以外,我是一个人来的。”源稚生微微提高了声音:“你们的护照和证件我已经让人送去酒店了,如果想离开的话,随时都可以。”
“我不是蛇岐八家的人,大家长的号令对我没用。”诺诺说:“自己保重吧,象龟。”
……
“喂喂,开门啦。”诺诺俯下身子,敲敲车窗,下一秒后,车门解锁的声音响起。
“她……她们走啦?”路明非看向钻入车内的诺诺,神情有些紧张:“组长……组长他怎么说?”
“他说让你好好保重身体,争取长命百岁。”诺诺靠在椅子上,侧目看向他们车边停着的那辆安静的黑色悍马车:“你什么时候通知源稚生的?”
“刚到这里的时候就给他发短信了。”路明非挠挠头:“回去路上这么远,担心她坚持不了嘛。”
“可以啊你小子,现在都敢越过上级私联敌军啦?”诺诺勒他的脖子。
“师姐饶命,饶命啊!”
“行了,看你那惺惺作态的样子。”诺诺松开了他,看向挡风玻璃上滑落的水珠,平静地说:“打道回府吧,一天没睡了。我歇一会儿,过两个小时再换班。”
“得令。”路明非发动了引擎,911的车灯亮起,他们缓缓驶出了露台停车场,停车场边的松树随风摇摆着,似乎是在跟他们道别。
“象龟让我跟你说谢谢。”诺诺闭上眼睛,忽然说。
“是么?”路明非缩缩脑袋:“他不杀了我就不错了。”
“干嘛,前组长的道谢这么不值钱。”诺诺笑笑:“那师姐的谢谢值不值钱?”
“啊嘞?”
“今天的旅行很开心,看到了很美的景色,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诺诺打了个哈欠,用带着困意的声音道:“谢啦,李嘉图。”
“不……不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