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非盘腿坐在跑道旁的塑胶场地上，几缕阳光透过一颗小树的叶片间隙，落在他身旁的地上，树梢上的蝉间歇性地“滋儿哇”几声，似乎是在提醒着他时间的流逝。
他深吸了一口气，感受着肺部因为长跑而带来的不适感——果然这具身体的机能完全倒退了，唯一的好处是曾经因为万花筒写轮眼而消耗过度的身体重回健康，可也就仅此而已了，他如今的体能甚至还稍逊于普通的初二学生，跑个一千米都气喘吁吁的。
身旁刚刚还在哀嚎“我好累，老师不当人”的同学们走得走散的散，拿着体育委员借来的各种体育器材开启了新的一轮运动，就连徐岩岩和徐淼淼都不见了，估计是互相搀扶着去了小卖部补充能量。路明非半眯着眼睛，视线缓缓扫过操场，他看到了正在独自练习引体向上的体育委员，也看到了身边围拢着一群小弟，正在有说有笑地谈论着不知什么话题的赵孟华。
但是他还是没能找到自己真正想找的人——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体育老师。
他长叹一口气，心里感慨着作为兄弟，源稚女和源稚生在这里的反差居然可以这么大，一个耐心负责，为了辅导学生自愿加班，是个十足的热心肠；另一个则脸上就写着“有事别找我”，在完成教学指标后马上闪人，绝不拖延……或者说，这其实才是真正的源稚生么？难怪他之前说自己想放下责任跑去法国的蒙塔利维海滩卖防晒油，过混吃等死的日子——因为这样他才能彻底摆脱黑道份子的身份，睡觉时不用在枕头下塞着枪，喝酒能喝到烂醉。
这么想想，这事儿好像也就不那么难以理解了，那些足以压垮一个人的责任和仇恨此时此刻终于不再堆积在这个男人的肩头，所以他自然也就不必成为那只沉闷而又孤独的象龟——以他的条件，好像这样的人生发展确实是要更符合现实一些。
这也是路明非第一次正确地认识到，原来对于其他人来说，源稚生是这样一个把不好接触写在脸上的人，在这个没有家族、天照命和皇的世界中，两兄弟之间更受欢迎的那个，变成了待人温和的源稚女。
网上常说，能不能跟某某人成为朋友这事儿其实并不看命和缘分，真正的必要条件是在正确的时间遇到对的人。如此想来他当年也还真是幸运，跟楚子航两人阴错阳差地被卷进了山口次郎的任务里，提早认识了还在学院进修时期的源稚生，那个更有人情味一些的源稚生……如果不是这样，大概他们也不会成为后来那种可以常发短信的朋友……
忽然，路明非听到了一阵轻盈的脚步声，像是有人背着手，半歪着脑袋朝他走来。
“路明非，别人都去打球了，你坐这儿干嘛。”那人停在了路明非的身侧，问道：“发呆啊？”
“跑完一千米累得要死，还不让歇啊？”路明非抬起头，视线正好对上了那对正低着头看着他的黑色的眸子。
听声音他就听出来了，来人是班上人送外号“小天女”的苏晓樯。
“切，真虚，我要是男生，区区一千米根本不在话下好么？”苏晓樯不屑地说。
“您天赋异禀，我这种凡人自然是比不上。”路明非的语气有些揶揄，但他也知道苏晓樯说得是实话。这小姑娘确实有那么点运动天赋，也可能因为是有一双长腿的缘故，总之在路明非过去的印象里，高一时候的校体育会上，苏晓樯在女子短跑项目里确实轻松斩获了年级段的第一名。
“大小姐你们不是在跑八百么？”路明非看向操场另一头，跑道上的那队正在跑步的女孩们：“怎么，也跟我一起偷懒？”
“我今天请假了，不行么？”苏晓樯在他身边抱膝坐下，路明非这才发现苏晓樯今天确实没穿运动服，上半身是一条印着史迪仔的宽松卫衣，下身穿一条浅蓝色的阔腿牛仔裤，以及一双路易威登的白金色休闲板鞋。
“哦。”路明非随口应了一声，转过头去，继续看起了正在跑步的女生们。
他倒是并不意外苏晓樯会主动跟自己说话，虽然在班上因为他过去拥戴陈雯雯的问题，俩人一直都不太对付，可也正因如此，路明非和苏晓樯跟那些与他鲜有交集的女生相比，还是能偶尔搭上几句话的——如果拌嘴也算是搭话的话。
“喂，要不要喝饮料？”苏晓樯晃了晃手里的营养快线：“请你喝咯。”
“哇塞，今天对我这么好？”路明非故作惊讶：“四块五毛钱说请就请啊？”
“你记错了，学校里卖五块一瓶。”苏晓樯把饮料瓶扔给路明非：“我今天不能喝冰的，买完了才想起来。”
“那还真是便宜我了。”路明非也不客气，拧开瓶盖就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酸酸甜甜，真好喝！”
“路明非你恶不恶心？”苏晓樯嫌弃了一句，随后也转过头跟路明非一起看向跑步的同班女生们。
人群中，除了带头的、平日里专攻铅球项目的体育委员之外，剩下几位吸人眼球的分别是排在第二名的零，以及队列中段的陈雯雯和柳淼淼。
很显然，钢琴少女柳淼淼的体能是三人中最差的，她的面色有些苍白，看上去随时都有可能掉队，而陈雯雯双颊则上泛起了两抹红晕，显然是还有余力应付剩下的距离。三人中面色最正常的反倒是是身高在整个女生队列中都显得矮小的零，很难想象在身高和体格都不占优的情况下，这个女生能轻松地占据第二名的位置，那张白如凝脂的小脸在运动之下微微泛红，反倒是为她平添几分更显自然的血色。
“你和零最近关系很好？”苏晓樯忽然问：“我看她平时都不怎么跟人主动说话的，唯独你是例外。”
“怎么，嫉妒啦？”路明非说。
“我只是好奇她看上你什么了。”苏晓樯斜眼看他：“逆天的颜值还是忧郁的气质？老实说我觉得这两者你都不占。”
“别想这么多，也许是她想跟我学英语发音呢？”路明非挑了挑眉：“你知道的，她们俄国人讲起英语来有种天生的卷舌音，需要人为的纠正。”
“别扯了，零的发音一点问题都没有，英语老师不是昨天下午还夸她了么？”苏晓樯不信：“就算她要学英语，也是来找我或者赵孟华才对。”
“为什么要找你和赵孟华？”路明非反问。
“我去年的寒假和暑假都在美国旅游，赵孟华的家教是个美国人。”苏晓樯振振有词：“不找我们，难道找你么？”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人家零就是不喜欢你们这种美式英语发音？”路明非胡说八道：“你没听英语老师说么？我的口语有股英国伦敦腔，或许零就是冲这个才来跟我讨教的。”
“你确定老师对你发音的评价是伦敦腔，而不是日本或印度腔？”苏晓樯听出了路明非是在跟她说烂话，随即扯开了话题：“上次赵孟华找零借得那本书叫什么名字？”
“美丽新世界，俄语版。”路明非看了看苏晓樯，歪着脑袋说：“不是吧？你还对赵孟华念念不忘呢？”
“什么念念不忘？！”苏晓樯闻言竖起了眉头：“而且，你为什么要用‘还’？”
“啊，没事，当我没说。”路明非这才想起来，他这是把过去的事情记串了。苏晓樯确实曾有过邀请班上女生吃必胜客，并且威风凛凛地举起一杯啤酒说“我请大家吃饭，就是跟大家说我就是喜欢赵孟华，跟我抢的就来，人再多我都不怕！”的事迹，可这事情发生在他们高一的下学期，距离现在还有一年半才会发生。
“你付了封口费的，我保证保密。”他晃了晃手里的营养快线，又贱贱地补充了一句。
“爱保不保。”出人意料的，苏晓樯对路明非的话只是耸了耸肩，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啊？”路明非一愣：“承认得这么干脆？”
“这有什么，我那些在国外的朋友，刚念小学就跟家里人说‘我将来要娶班上的某某某了’，人家家里人不也都尊重祝福嘛。”苏晓樯说：“甭管最后成没成。”
“可不说女孩总是要含蓄点么？”路明非说：“学校可不提倡早恋。”
“我也没说自己要站上讲台宣布这件事啊？”苏晓樯没好气地说：“不是你先开的头么？”
“哦哦，对不起。”路明非挠挠头，气氛一下有些尴尬了起来。说来也是，本来零的问题聊得好好的，是他突然莫名其妙地说身旁的女孩对赵孟华念念不忘来着。
“喜欢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过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苏晓樯打破了沉默：“你觉得呢？”
“我天生不爱看人家眼睛，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实在是有难度啊。”
“是么？”苏晓樯笑笑：“可我就是能从你的眼睛里看出来，你不喜欢陈雯雯了，至少没有过去那样喜欢。我难道说错了？”
“哇塞，你看人这么准？”类似的话路明非已经从零的口中听过一回了，所以这次也没什么过度反应：“那你能帮忙看看么？班上有谁喜欢我。让我好早点做心理准备，省的人家捧着花跟我表白了，我还手足无措的。”
“据我所知，没有，零除外。”苏晓樯语气淡淡的：“她是外国人，成长环境也不一样，所以很难用我们的标准评判。”
“喂喂，您这开诊所把脉，还只把脉中国人的脉么？”路明非乐了：“那你再说说，陈雯雯喜欢谁？”
“赵孟华。”苏晓樯平静地说：“虽然她表现得不太明显，但我还是能看出来的，女生最懂女生了。”
“那她就算是你的情敌咯？”路明非问。
“是又怎么样？班里喜欢赵孟华的人又不是只有她一个，多了去了。”苏晓樯面色如常：“情敌而已，多一个是多，多两个也是多。”
“女侠好气概！”路明非冲她比大拇指：“我还是很看好你的，小天女同志！”
“你还真是好收买，一瓶饮料就搞定了。”苏晓樯微微一笑，随后又大大咧咧地说：“你看不看好我我也不在意啦，反正不管最后的赢的人是谁，作为输家就大大方方的退场咯。他赵孟华又不是皇上，还带选妃的你说是不是？”
“没错没错，现在都什么时代了，还搞明里暗里你争我斗那一套，俗不俗！”俗话说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软，路明非这一次倒真是很坚定的站在苏晓樯那一边。说完这句话他侧过脸，想看看苏晓樯的反应，这时正好有一缕阳光落在了她的如丝般的眉眼上，阳光下她俏丽的睫毛好像飞起鸟翼。
借着阳光路明非才发现，苏晓樯的眼睛在阳光下其实是深棕色的，再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路明非看到了一帮背靠着教学楼砖墙，正因为什么有趣话题而发笑的男生。其中两个胖乎乎的类球状物是正各拿着一包海苔味薯片的徐岩岩和徐淼淼，而被簇拥在众人中的那个穿一身休闲运动服的男生，无疑就是赵孟华了。
直到这一刻，路明非才真正理解了零和苏晓樯说的那句，“喜欢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是什么意思了。
这一刻，那个平日里大大咧咧，心高气傲的小天女忽然不见了，她眉眼中只剩下了清水般的温柔和淡淡的笑意，分明只是看了那个男生一眼，可这一眼却又暴露出了这个女孩内心中那份最深刻的悸动和美好。一眼万年。
“路明非。”在赵孟华注意到苏晓樯目光的前一刻，她收回了眼神，看向了身边的路明非。
“怎么了怎么了，小天女你是要跟我撇清关系怕赵少爷误会吗？”路明非眨眨眼睛：“我可以马上卷铺盖走人，为了你的爱情事业！”
“这有什么，如果他吃醋的话，老娘反倒更开心。”苏晓樯哼了一声，才继续道：“路明非，我发现，你跟以前有点不太一样了。”
“什么不一样？莫非是吐槽功底有所退步？！”路明非故作惊讶。
“说不上来的感觉。”苏晓樯摇了摇头：“我只知道以前我们说两句话就要吵架，坚持不了这么久……喂，你是不是私底下交了女朋友啊，这是被点拨之后学会说人话了？怪不得对忽然对陈雯雯没兴趣……”
“什么女朋友，谁看得上我呀。”路明非耸耸肩：“我这不是看在你请我喝饮料的份上么？就跟网上花钱招人陪你聊天似的，收了人家好处就得办事啊！”
“切，现在我正式收回刚刚说过的话，贱人就是贱人。”苏晓樯拍拍屁股站起来，居高临下地对路明非说：“刚才的事，替我保密，明白了没有?”
“哪件事？”
“你说哪件事？”
“你不是说不用保密么？”
“我现在改主意了，不行么？”
“行吧行吧，反正也没人在乎这点破事，不就是喜欢个男的么？谁还没喜欢过……啊，我指的是女生。”路明非顿了顿，而后又随口说了句：“你加油咯。”
“祝福我收下了。”苏晓樯双手插兜转身，马尾辫在空中甩出了一道自然的弧线：“我去看学长们打球了，你去不去？”
“我晒会儿太阳再走。”路明非懒洋洋地说：“不送。”
“晒，祝你身上的螨虫都被晒死。”苏晓樯也不挽留，果断走人。
“喂，小天女。”路明非忽然又冲着她的背影喊了一句。
“又干嘛？”苏晓樯回头，看着那个盘腿坐在树荫下的男生，正举起一只手，轻晃着他手里喝了一半的饮料瓶子。
“下次我请你。”路明非说：“谢了。”
苏晓樯笑笑。
“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