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卑琐狂流 (腐败是一切朝代崩溃的根源)
明月郎朗,广照乾坤。
上官均依照惯例给赵明诚画了许多大饼,随后又领着他看了一些账簿。
为了彰显自己对他的重视,上官均又带他认识了院子里一些有名的工匠。
原本都是场面话,敷衍一下便完事。
只是赵明诚随口问了几句,“我那里别的没有,却有许多奇书,都是讲金石文书的。”
作为一个金石家,赵明诚还是有不少珍贵书籍和收藏的。眼前这帮匠人,那都是万里挑一选入大宋皇宫给皇帝服务的。
赵明诚见了那都得喊一声郎中。
原本是托词,没想到这帮人居然真的对他很感兴趣。
“我中国自古以来,讲究制作器皿靠的不仅仅是手艺,讲求的是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这很多传世名器之所以不可模仿,道理也在其中。”
“毕竟天时地利人和哪一个缺了都有纰漏。可是有些物件,比如战国汉唐时期金属器皿的配方配比,早已经失传。”
“后人只能通过模仿现成品去配料,进行反复的实验才能做出东西来。这秦朝的黄金,就是咱们现在的黄铜;可是战国的武器,有些材质却是今人无法复制出来的,因为只闻其名,不见其物。”
“素闻赵官人收藏颇丰,若是肯拿出一二稀世精品供工部上下郎中钻研一二,价值自然比收藏更大。”
赵明诚其实一直都在为钢铁的熔炼配方感到烦恼,不知道什么时候着手下去布置。毕竟他过往身在军器监。
军器监虽然也隶属于工部之下,有些材料需要由工部提供,制作过程也需要工部看管监督;但是军器监毕竟是一个分属,不比六部。
赵明诚这个人,虽然在读书人心目中毁誉参半,但是却很受工匠们的喜爱。至少他对机械发明的肯定以及热爱已经名扬天下,所以他抵达工部,工部上层文员尚且没什么感觉,但是这帮手艺人却觉得他们大显身手的时候到了。
于是两方一拍即合。
赵明诚就询问这些人,能不能寻找出一种新的金属配比,不仅仅熔炼温度高,而且耐性好,柔韧性又高,可以可以大批量熔炼的新铁?
这话就说到了点子上,身在虞部的一众工匠闻言,纷纷站出来发表意见。
他们身上兼具工匠的质朴、同时又带着汴京人特有的精明。不似西北民间工匠那样憨厚,多的这几分精明正好帮助他们应付大宋的官场。
他们字字句句都显得很专业,像是高明的剑客,游刃有余的围绕话题转了十圈八圈,却能够和赵明诚的问题保持一定的距离,对问题不触及一丝一毫。
赵明诚像个麻瓜一样,心里冷冷地,面上却仍然装作听得十分认真的样子,仿佛在听万世师表孔子在梨树下的教诲、又好像是听佛家达摩祖师讲解佛门奥秘。
一群衣着青色、红色的官员,围着一个紫袍少年滔滔不绝地讲着废话,你若是没有凑近仔细去听,还以为他们在谈论什么天要塌下来的事情。
众人积极踊跃地陪着赵明诚聊灌钢法在大宋的微略改进,又带着他去看一些就近可以看到的冶炼场,让他感受一下。
因为工部这一块,素来没有民生重要。
工部分六大块,有工部、屯田、虞部、水部、军器所、还有文思院。
工部郎中、员外郎,参与长官、副长官之事,稍有权力;屯田郎中、员外郎,主管屯田、营田、职田、学田、官庄;虞部郎中、员外郎,主管山泽、园林、冶炼场;水部郎中、员外郎,主管河沟、桥梁渡口、船只、漕运。
军器监是特殊机构,自然不必说;剩下的就是看起来最不重要的文思院。
很显然只有工部是挂着工部司的名号主管国家一切水利农田事物,是以工部司反而成了不受重视的一司。皇帝会去看兴修水利的场面,会去看屯田的账簿,唯独对这工部那是关注特别少。
这就导致工部的发展慢慢变得有点畸形。工部在一些官员的眼中从来就不是百姓的工部司,而是皇帝的工部司;上面的人不安于在闲职上无所作为,又没有那种超越历史的远见,只能驱使工匠们去做些小玩意,进贡给皇帝、皇亲贵族,以此来完成升迁。
久而久之,很多民间技艺精湛的待诏一旦进入皇宫,事业反而陷入停滞期,他们开始用他们的手艺取悦上层,脑筋都在如何讨好皇帝上,又怎么可能费尽心机的追求所谓的技术进步。
原本工部本来就应该投入大量的精力设计机器,但是聪明的人、有才华的人都被调去了文思院。
大才若是不小用,就凸显不出来上层的官威所在。
文思院,主管金银、犀玉雕刻和彩绘、装匣等饰物。看似一个根本不入流的部门,却是工部内部升迁的紧要所在。
又或者说,如果一个人没有才能,想要升迁,那就只能通过在文思院做精美的首饰献给皇亲国戚乃至皇帝,以此博得喜爱进而升迁。
这种风气一旦弥漫开来,再加上文官场上本就政治腐败,结果就导致其他部门涌入的郎中也都不是真正有手艺的人,只是官僚的亲戚亦或是远房亲戚。
当你忽然有一天发现你的仓库里出现了一只蟑螂,其实仓库里已经满是蟑螂。
这种腐败潜移默化地掏空了整个王朝的上层机构……
等听到后期,赵明诚莫名学着他最讨厌的人——姨丈刑恕,将眼睛眯成了两条细缝。
有手艺的人在民间发挥不了他的能耐,而身无所长的关系户却进来站着茅坑不拉屎。
在这种情况下,别说是做出新品了,维持旧有的水平都是拜神所赐。
好在军器监是特殊部门,早早分离出来。可是赵明诚毕竟在军器监做过一段时间,对匠人有所熟悉。
他很快就发现,这些工匠们精通于人情世故,一个工部小小几个郎中,却能随意地献上天下最名贵的茶,除此之外,每人都有礼物孝敬于他。而且都是在带着他去看作坊的路上,一一不动声色塞给他。
上官均还要别的要事处理,赵明诚跟着虞部郎中池子兴去了冶炼场看情况。
他们熟练地、不约而同地在脸上挂起同一套微笑,在讲述作坊生产时前前后后都是同一套已经默默背下的官话,实际上到了作坊里,哪个是铁哪个是钢都分不清楚。
赵明诚察觉出工部上下问题很大,而且这么多郎中,都是水货,只有三五个膀大腰粗的汉子,又兼并着二十来个细条条长工在院子里挑水、烧火、熔铁矿、砸铁、锻钢。
而作坊深处,十几个火炉一起烧着,里面聚集着百来号人。
赵明诚摸了摸泥塑的火炉墙壁,外表还没烧热。在这样一个半密闭空间,十几个大火炉一起烧着,这里的火炉外壁应该是常年保持温热才对。
赵明诚看透了,心也冷了。
人家送他礼物,赵明诚居然微笑着大大方方都接了。
大家都看到了赵明诚脸上的失态,那种苦涩的微笑挂在他的脸上,是多么的无奈、多么的无力;可是大家伙像是没看见一般,还兴致勃勃的陪着赵明诚看这看那。
只要赵明诚还是愿意装笑,他们就愿意陪笑。
虞部郎中跟前跟后,也为的是讨赵明诚欢心。他是皇帝跟前的红人,是年纪轻轻二十五不到就能够位居大宋工部侍郎的青年才俊,是名满天下的大诗人。
只要和他打好关系,以后不愁不能升官发财。
赵明诚被一伙人围着团团转,直到夜幕降临。大家确认赵明诚这个激进的改革派真的已经向这个愚蠢、麻木不仁的世界妥协之后,大家纷纷笑着离开。
赵明诚拖着沉重的官服,到了夜间方回。
一进大门,又见两双眼睛在前厅里望着他。
“二位哥哥——”
赵思诚一眼就看出赵明诚的不对劲,那个鲜衣怒马、敢为天下先的少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暮气沉沉、背负青天的男人。
“你怎么了?”
“没事。今天被虞部郎中带去观看冶炼场地,我自己不小心进了粪场,被一群苍蝇围着叫了一天。”
赵存诚和赵思诚二人面面相觑,赵思诚有意安抚,赵存诚却一把按住赵思诚的衣襟,“爹有事找你,快去见见吧。免得老人家睡了。”
话音刚落,赵挺之穿着素白长衫忽地溜达到了前厅,他本来想在前厅等赵明诚,结果听到了兄弟三人前前后后的对话,为赵明诚的过于清醒和理智感到深深的忧虑,不料却听到十分突兀的一句‘老人家’——
赵存诚和赵挺之大眼瞪小眼,见形势不了,找了个借口溜掉。
赵挺之对赵明诚道,“你跟我来书房。”
赵明诚白天就一直记挂着他爹的事情,今日那些蛀虫像蜜蜂一样围着他,恐怕不仅仅是为了试探他是否还有改革之心,更重要的还是他爹的意思。
如今全汴京都在盯着赵挺之的名单,弄不好,赵挺之要遗臭千古。
果然,到了书房,赵挺之也不再惆怅,就说了两件事,“你素来聪敏,今日找你,是叫你给我出主意的。你说官家叫我拟的名单该写谁,一定非要在元佑党和元丰党之间选一吗?”
若是以前,赵挺之肯定坚持选元丰党,因为他隶属于哪个党派。现在做了少师,他竟然难以做选择。
“当然,最重要的是,替官家办完了这件事,老夫这个少师还能不能做了?”
赵明诚道,“其实从爹有了第二个疑问开始,事情就已经见分晓了。以如今的大宋朝廷,党争都是其次,官场腐败如此严重,君子都被逼到野外退隐,父亲若是想要活命,自然选择离开朝廷。”
赵挺之听了,眼睛一痛。
“知道的太多,不是什么好事。吾儿心意,为父自知。”.
赵明诚没听见这话一般,“不过,名单的事情,还有转机。父亲只要拟了名单上去,不管写谁,日后必定遭人唾弃,少师之位自然也保不住。名单只是药引子,能不能炸起来,得看双方的实力。看得出来,上面那位想要把这件事给一次性解决了。父亲只要不上套,就不会有事。”
“道理为父都懂。只是我实在是不知道该从何入手处理这个烫手山芋。”
赵明诚却异常轻松,“办法很简单,父亲交一份空白名单上去就是。”
“空白?”
“没错,父亲一个人的名字都不写,实际上是写了所有人的名字。官家要父亲去分好坏,父亲便说朝廷中人人都是为百姓着想的好官;官家要父亲做抉择,父亲的抉择就是两者都是必选。”
“官家根本不在乎两个党派之间到底谁对谁错,官家只想找个人把这团乱麻来个一刀斩,从此两派元气大伤。”
“待得官家宣诏,父亲便对官家说,朝廷的利益应该以百姓的利益为先,如今的大宋官场早已经今非昔比,如果继续党争,那么只会贻误国家,祸害百姓。所以父亲的意见就是,从此两派把手言和,双方之间就此偃旗息鼓,谁也不动谁就是最佳。”
赵挺之道,“你这是又把球踢回去给官家。但是这么做,官家肯定不满,而且对朝廷也没有个交代。就算侥幸官家不问责,可是两派之间涉及的势力斗争,那是你死我活,不是我几句话就可以掩盖过去的。”
赵明诚道,“父亲如果这么想,那就一定会在官场上输得一败涂地。这种回复的确是踢球,可是如果踢得光明正大、堂堂正正、那就是好球,会引得满朝文武的赞誉。”
“父亲不是担心文武百官根本不把父亲的话当回事,那就让他们把父亲的话当回事。父亲是少师,日后谁若是引起变法之争,父亲就可以以扰乱朝堂的罪名发动御史台攻击他。”
“这样父亲不仅仅获得了权力,而且重新控制了御史台。如此一来,既能保住王文公改革的现有成果,而且可以让两派就此偃旗息鼓。双方的利益谁也不动,刀子握在父亲自己手中。就是官家,他也无可奈何。”
赵挺之听了这一席话,眼神幽邃,慢慢捋虎须道,“你真是为官的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