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词女之夫(典)
酒楼依山临水,这雅间地处清幽宁静之说,屋檐下系着风铃。
微风袅娜,吹动湖面荡漾。
一如木案上精致白瓷杯中的茶水,几片绿叶在上盘旋,白汽一团接着一团,袅袅地向上,随后消失在空气中。
赵挺之和李清臣对坐,赵挺之换上了黑色长襟,戴着镶绿宝石的黑色方巾,相貌俨然,威仪丛生。
李清臣倒是穿着白色长襟,可是脖颈里系着一块皂粉色丝巾,也不戴方巾,只是绾着头发。鹤发童颜,莫有甚于李清臣者。
“举朝皆知,李相公清臣以俭自持至富贵不改,是谓真君子也。”
李清臣年迈,比赵挺之约大十岁,面对这番恭维只是作揖谦让,“少师谬赞了。”
“请。”
这已经是赵挺之为李清臣倒的第三杯茶了。
茶壶放在赵挺之那边,李清臣只好躬身危坐。
“李相公不必如此拘束,正夫素来仰慕李相公清名,一直想要拜访,奈何之前事务繁忙,又因公事阻碍,不得相见。今日终于有了机会可以请李相公喝茶,也是了了生平一桩夙愿。”
李清臣知道赵挺之一向隐忍。
章惇虽然有胆识,但是做法过于激进;赵挺之则不然,上任之后看似大肆任人唯亲,却也在大力举荐贤能。
他并非外人所描述的那般贪婪敛财之辈。
“少师为人持重,如今官居宰相,能够做到举荐贤能,是为真义臣。邦直才佩服少师。邦直敬少师。”
李清臣端着酒杯缓缓饮下。
赵挺之亦然对饮。
茶过三巡,两人也都渐渐摸出对方的心思。
李清臣感觉赵挺之有事求他,否则不会主动说些好话;赵挺之感觉出李清臣真的是那种淡泊名利的人,虽然说的是同一套官话,可是身上没有那种阿谀谄媚的气息,他对自己并无所求。
赵挺之自然流露出不悦之色。
李清臣遂问,“少师可是有什么烦心的事情?”
“官家身体欠安,我日夜忧愁。”
李清臣闻言低头一默,“吾也为此寝食难安,唯愿上天有好生之德,官家能够转危为安。我等虽然为臣,可惜不是华佗再世,只能靠着平日里诚心做事来为官家分忧。”
“分忧……我为官家分忧来不及,却有人给我添堵。”赵挺之忽地轻飘飘来了这么一句。
李清臣心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自己都被请到这个地方来了,怕是躲不过去了。
“不知是出了什么事情,让少师如此不安?”
“我有三个儿子,虽说个个都成器,可是小子明诚实在是让我感到为难。素闻老相公教子有方,儿女都乖顺得体。正夫今日请老相公过来,是想听听老相公教养儿女的心得。还请李相公赐教。”
赵挺之温言温语,而李清臣却感到脊背后面一阵森凉。
李清臣犹豫了一忽儿,诚意答道,“无他,唯装聋作哑。”
“装聋作哑?”赵挺之捋捋胡须,随后非常伤心地道,“我一向对三个儿子耳提面命,长子存诚宽厚有礼、老成持重;次子思诚为人机敏多变,体察人情;独独幼子,那是唯恐天下不乱,老夫是近年来愈发感到约束不住他了。”
这种事,能告诉自己一个外人吗?
李清臣不经意间挪了挪自己脖颈处的丝巾,脸上仍旧挂着和煦的笑。
“少师言重了。听说赵侍郎在工部大搞‘以工代赈’,此举解决了汴京方圆三十里地内的流民生计之困。这都是少师教子有方,老夫等人羡慕少师还来不及。”
“不敢不敢。正夫实在是担不起,如今我这幼子,又闯下一桩祸事,叫老夫险些无地自容。”
感情赵挺之找自己是过来给赵明诚擦屁股。
我说呢?李清臣面上仍旧是不动如山。
赵挺之又给李清臣倒了一杯茶。
古人说话做事讲究机锋,这倒茶是有内涵的。
都说到了这个地步,如果李清臣肯接话头,那就是愿意帮忙;如果不肯接话头,那大概是不会喝这杯茶的,这时候赵挺之就得送客,不能再强行挽留人家。
李清臣看杯子上的茶水热气散开,轻轻端起抿了一口。
“好茶。”
“李相公喜欢,我这里还多。”
“若是旁人的事,我李清臣怕是真的要推辞一番;可是赵侍郎为人清正,所谓的恶名也只是那些不义之人为他强行加上的。赵侍郎日后可成为我大宋的中流砥柱。若是他有难处,就算少师不说,我这做前辈的也会帮一帮。”
赵挺之眼前一亮,“这件事,还非李相公出马不可。若是旁人,根本解不了这个难缠。”
“哦——不知到底是什么事情?”
赵挺之拍拍手,立刻有一个衣着素净的男仆走了上来,他来到赵挺之跟前,恭恭敬敬将托盘放在桌上。
上面只是一张白纸和笔。
赵挺之提起笔在上面‘走走停停’,随后就叫仆人将托盘呈送到李清臣面前。
李清臣定睛一瞧,上面写着一个字——情。
想起赵挺之感到为难的事情中,主人公正是赵明诚,李清臣自然捋须。
赵挺之让仆人退下,而写着情字的那张纸却摆在桌案正中间。
“莫非赵侍郎有了新中意的女子?”说起这个,李清臣自然皱眉。
在大宋,好色是要被批判的。
理学流行的时代,讲求的就是一个克制私欲、约束自身。
李清臣面上带着些许厌恶之色,这让赵挺之也感到犯难。
“少师也是一朝宰相,竟然就为了这难登大雅之堂的事情来找我?”这话只说了一半,难听的都在后面,李清臣戛然而止。
赵挺之却表现得比较淡定,他就知道李清臣会是这个反应。
“我这里有一个字谜,李相公听完再论也不迟。”
李清臣安定下来,“老夫洗耳恭听。”
“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
李清臣听了,便慢慢思忖。
这言与司合是个词字;安上脱帽是个女字;芝芙草拔是一之一夫。
合起来就是词女之夫。
词女,满京城只有一个人称得上词女,正是门生李格非的女儿李清照。
词女之夫,要做词女的丈夫。
李清臣便道,“我只合出四个字,请少师指教。正是词女之夫,何如?”
赵挺之难得露出笑容,“正是此意。这字谜乃是德甫相交与我,我为难甚矣,唯有求助李相公。”
李清臣呆坐在团垫上,一时间没想明白这事情和他究竟有什么关联。
赵挺之也看出来了,毕竟李清臣虽然猜出了字谜,可是居然没有露出震惊的表情。
赵挺之只好继续倒茶,自斟自饮起来。
直到李清臣自己想着想着,脑中忽地灵光一现,领会了赵家父子的意思,他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闻言,顿时打了一个激灵。
“莫不是要求娶李清照?”
“正是。”
“赵明诚要娶李清照?”李清臣整个人几乎是被雷电击中一般,不住地问,“赵侍郎有意要纳李清照为妾?这……这于理不合啊。”
李清臣不住地拍着大腿,那把胡须也跟着一起颤抖。
赵挺之已经无力再答话了。他上下眼皮一起耷拉着,显然也是被这桩事弄得精疲力竭了。
隔了一会儿,李清臣自己冷静了下来。
因为他理解了赵挺之今日请他过来的意图。
赵挺之复道,“这男婚女嫁,天经地义之事。李清照本就是汴京城赫赫有名的才女,奈何没有机缘,至今在府中未出嫁。犬子明诚倒也是慧眼识人,可是二人若论门第高下,我明诚纳人家李姑娘为妾确实不妥。”
“犬子旁的糊涂,可是在这件事上倒也拎得清,说是要立李姑娘为侧夫人,对外都以侧夫人为名号。事情虽然很为难,可是到底关系到那李姑娘的终身。”
“老夫不敢贸然去见李御史,也是怕污了李姑娘的名声,毕竟李姑娘也是千古难得一有的才女。此中种种,不得不顾虑,老夫思忖再三,只能来找李相公了。”
李清臣闻言,这才想明白了前因后果。
原来赵挺之也知道两人门第倒是匹配,可是赵明诚已经有了妻室,让李清照做小,那不是欺负李格非吗。
“少师做事一向持重,此事确实不宜直接向文叔提。”
【李格非,字文叔。】
“多谢李相公宽凉。老夫实在是为这个小儿子头痛不已,可是这桩事,老夫仔细思量过后,却发现一来于李姑娘有益无害,二来也有利于家国社稷。”
赵挺之眸中闪过一丝精明。
方才的震惊之色很快就从李清臣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肃穆庄重。
“对李姑娘是否有益,这个我怕是不能下定论;此女非寻常女子,女儿身却有男子气概,虽非寻常男子可以匹配,可是若是她无意赵明诚,恐怕此事难为。李清照是文叔独女,文叔视她甚于自己,若是李清照不点头,这桩婚事纵使神仙说媒倒也难定。”
赵挺之早就听过李清照的名号,知道她是个清高孤傲的女子,好在不是给他说媒娶正妻。
“李姑娘才华横溢,挑选夫婿的眼光高些倒也无可厚非。只是我今日请李相公过来,可不仅仅是为些儿女情长的小事。”赵挺之看向桌面上那张白纸,望着上面大大一个‘情’字,一面捋须道,“于国事国情而言,儿女私情都是小事。”
这已经是赵挺之第二次提起国事了。
李清臣隐隐察觉到了赵挺之的意图。
说亲是虚,强强联合才是真。
“少师有何见教?”
赵挺之捋捋胡须,望向雅间外平如镜面的湖泊,先是怅然若失,感到人生如梦,因为他知道自己此刻在做一件即将改变历史的大事。
赵挺之看向李清臣,先做了个揖。
李清臣忙平揖,赵挺之却道,“今日正夫有个不情之请,唯愿听之。”
李清臣连忙道,“少师有什么话直言便是,邦直不才,不值得少师如此。少师的为人,我李清臣明白,当初换谁在德州,都会按朝廷意思实行市易法。少师直言便是。”
元佑二年四月二十一日,赵挺之以朝奉郎集贤校理权判登闻鼓院,随后改权发遣河东路提典刑狱。六月二十八,升为监察御史。当初赵挺之在德州时,按朝廷意思实行市易法。黄庭坚当时主管德安镇,认为镇小百姓贫困,无法承受诛求。
到赵挺之被召试时,苏轼说:“赵挺之是个聚敛钱财的小人,学识品行不可取,怎么能适合这个职位呢。”在赵挺之担任监察御史后,他上奏弹劾苏轼草书中有句“民亦劳止”的话,认为这是诽谤先帝。
这就是赵挺之在朝中名声不好、一直被清流党所攻讦的根源所在;也是赵挺之和苏轼之间矛盾爆发的源头。
都是经历过党争的人,到头来,居然是死对头和死对头白首相对,二人顿时都哽咽起来。
“当时那种情况下,稍有不慎,万劫不复。其实大家都看在眼里,心中也都明白。世人都道东坡好,我看东坡未必明。”
会作诗词的人,可不一定就懂得如何做人做事。
“时人对东坡赞誉过多,你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不易啊。”
李清臣这番话,说到了赵挺之心坎里。
赵挺之双目忽地前所未见的明亮了起来。
想当初因为苏东坡一句聚敛小人,赵挺之从此之后那几乎都是背着骂名过活,清流根本不愿意相信他。这就让一个有志于改变家国天下的寒门子弟在当时朝中的处境更加艰难,清流鄙夷他,文士厌恶他;赵挺之的才华得不到皇帝的赏识,兜兜转转只能做权臣的打手,这么一过,就是二十多年。
往事不堪回首。这话的意思是,不愿回想过去的那些不愉快的事,因为承受不了回忆的伤痛。
赵挺之并未泪流,只是在心里默默原谅了过往所有的人和事。比如苏东坡、比如陈师道。
有些臭书呆子,误国误家啊!
赵挺之眼中含着亮光,他非常感慨地道,“没想到这天下真正懂我赵挺之的人居然是李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