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陕总督所任,记名晋左都督,挂平寇将军印,驻节嘉定的上川南剿抚总兵官杨展很是恼火,不是因为邛州土寇乱民,而是号称奉敕命节制两川的朱荣藩。
邛州不过土寇作乱,如今正是抚定乱民、开垦屯田的紧要关节,邛州自己的都司、卫兵连一股土匪都对付不了吗?
因此朱荣藩的文书一到,邛州的告急文书就被置之脑后了。
杨展四十余岁,正当盛年,中等身材,却身形魁伟、端凝如山。
刀劈斧凿的五官,透着英武强悍,重眉下眼眸深邃,隐去少年的峥嵘依然透着中年的孤傲,颔下的三绺须髯,又带出几分明代武官最为盛行的儒将风采。
这时他身着蓝蟒半臂,将蟒袍的一只袖子缠在腰间,露出左臂的镔铁人文锁子甲披膊和肩头的赤铜抛光踢庭兽,头上裹着靛蓝的云锦将巾,正是大明武勋最爱的蓝蟒半臂,一派儒将风范的打扮。
参将田贵在杨展面前躬身,心下忐忑,偷眼觑得杨展正把一沓信纸背在身后来回踱步,就把腰身舒展一下,但大气儿还是不敢喘粗。
杨展转了两圈,还是心中憋闷,就把手中信纸“啪嚓”往桌上一摔,责骂田贵:
“一封书信,就想安抚于我?兵册兵册没得,粮册粮册没得……你这混账,也就此就收了兵?我看你是浑酒腊肉吃多了吧!”
杨展平日御下甚严,但田贵是亲信,并非连申辩都不敢:
“对方那姓赵的总镇据城有言,蜀世子在彼,奉敕招抚,同是大明兵马,当各守安民恢剿的本分,末将听闻后不便妄为,怎敢自作主张,还是先报与帅爷您。”
杨展被气得冷笑,土话都出来了,骂道:
“瓜子东西!既如此,他怎不亲来见我?!”
见这部将不敢答言,杨展冷笑一声,自问自答:“呵呵,他敢来吗?”
田贵不敢吭声,心中却想那赵家小将言辞有礼,又让出丹棱,使酒食劳军,我怎好就动刀兵,其实他不知杨展气的压根不是这事。
这时见杨展心火难消,在旁一名头戴方巾的中年文士拱手谏道:
“勋公,且消消火,世子之事,容后再议。”
杨展被说到了心结,这才吐口气,挥挥手:
“好了,你先下去吧,传雷震进来!”
这文士向田贵摆头使个眼色,田贵赶紧抱拳躬身应诺,转身去传在外侍卫的参将雷震。他知道这是伯爷把火撒完就算完事了,日常曹彪、徐上朝等领兵出战,田贵、雷震近身侍卫,这时撵走自己传雷震,大概是又是要出城去看屯田民众。
杨展传了雷震,却不忙出门,先解了戎装蓝蟒,又邀了幕客吴养瑚,才内衬软甲、外罩青衣一起出衙。
适才劝抚杨展的正是这位心腹幕客吴养瑚,此人四十来岁,有功名,未出仕,遭逢乱世,托庇杨展麾下,因识得天文地理、又通谶纬之术,很得杨展信用,经常以大事要事相询。
这是杨展到嘉定后养成的习惯,否则官服护卫的,百姓见了早就躲开,压根见不到什么民心得不到什么民情。
出城巡视周边两处屯垦村寨后,杨展心境舒展许多,回到城中,下马后将马缰绳交予侍卫,与吴养瑚边走边聊。
嘉定州城在杨展的一力经营下,民生大为恢复,街市成形人来人往,城中已颇有生气。
杨展对此亦甚为自得,此时人在闹市,缓步前行,吴养瑚落后半步,在后的侍卫牵着两匹马跟随。
兴致盎然之下,于一布庄前稍作停留,端详欣赏门楣匾额字体后,杨展缓步而行间看似不经意地问吴养瑚:
“先生对于世子之事如何看待?”
吴养瑚本稍稍落后杨展半步,这时趋步答道:
“蜀藩遭难,本咎由自取,不涉世子。然当此乱世,世子流落民间,于两川士绅仍属民望,勋公不可轻忽。”
“学生也只是听有传言,蜀王府罹难时世子枰樻逃脱出来,至于下落有各般的说法,有说逃去湖广见驾,有说乱军中被捕杀,也有说不知去向,如今又有了这个脱逃西营、护驾邛州的故事,尚需明鉴。”
“勋公莫忘南都童妃、假太子的故事,国难之时,妖孽显形,妖人难免出来招摇撞骗,勋公不可不防。”
被吴养瑚这么一说,杨展心火稍缓,更关心的却是还有另一件事:
“楚府朱荣藩此事何解?”
“容藩之故不必多虑。学生只有一句话:远水难救近火,远水难解近渴。除了播迁湖广的圣驾,其余乱世妖孽,不可不察。”
杨展心中却又一动,再沉吟着问道:
“世子若不伪,西川局面又当如何?”
“樊督远在叙永,督师王公殁于遵义仁怀,如今诸镇分守四方,互不相能,督、抚亦无能为掌控诸镇,这世子在侧,敢于直面达虏,倒是不可小视。”
“邛州不远,须当遣人前往面晤,识其真伪为何。尤其这位姓赵的护驾总镇,即便世子为真,恐亦为其所恃。”
杨展终于抚须点头:
“嗯,此事我自有道理。回头草一封书信,致信邛州总镇及……蜀藩世子,不,致意蜀藩世子,责其邛州总镇擅离汛地,此间若有情弊,其人必惊慌失措。”
“善,此计大妙。其人有弊,心虚之下,眉邛唇齿,势必托庇于勋公帐下。”
杨展点点头,对于吴养瑚先生的深体己心感到满意,接着又道:
“信使派个妥当人,正好观望一番所谓蜀世子到底如何。”
“学生动笔起草,勋公阅后钤印即可。”
杨朗思索一番道:
“还是我自己动笔吧。为使之人须得妥帖,先生以为何人可往?”
“勋公,若要下书,乃先礼后兵之策,不便随意差遣部将,学生正有一人举荐,可否?”
“嘿呀,你就说罢,养瑚先生与我怎还客气起来,你们这些读书人啊……但说无妨。”
“世家子弟费密,家学甚笃,多曾往来蜀藩府中。正可为使,顺带探视、致意蜀藩。”
“哦?适才毛阳寨陪我们过目检视库藏的那个少年人。”
“正是。”
“好,就是他了。”
一行人正行经一处茶肆,一群乡民、皂吏、兵丁、行脚等各色人等,正围着轩敞处听书,精彩处不时叫起好来。
那说书人嗓音清亮、吐字清晰,字字句句传入外面的杨展一行人耳中,令他本已纾解的心绪又不爽利起来:
“这位赵爷,正是子龙再世,正神上身。你说怎个是再世?”
“不是赵子龙转世,赵四爷的真神怎能上身?是不是噻?”
“怎么不是张三爷上身?是不是噻?”
“怎么不是关二爷上身?是不是……”
听众起哄:“是了是了,你赶紧嗦!再水打烂脑阔!”
“那赵子龙身披亮银盔甲,背后八杆护背旗,手提长枪,有这么老长!胯下一匹白马,真格就是长坂坡救阿斗的啷个样子!”
“当先一枪,那大蚂蟥就被捅个对穿!”
“那杆丈八长枪一抡,横扫一片,再往前一扎,一扎一串,就与那田地里叉蛤蟆一般的!”
武艺过人的杨展耳目远胜常人,这番高谈阔论清晰地传入他耳中,说书人的各种自行演义先是令他不以为然地一声冷笑而置之,可被那一番绘声绘色的说书弄得总是在脑海里萦绕着一名英武的青年武将跃马长枪的形象,最终还是忍不住摇摇头,嗤之以鼻:
“呵……他是赵子龙,我还是杨家将呢!连特么地银盔银甲护背旗都出来了!不过又是先生所言之乱世妖孽。”
吴养瑚也是捻须微笑点头:
“勋公所言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