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光大亮,南离从宿醉中醒来,起身摸到茶壶先灌了几口,然后叫了一声:
“吴元龙!”无人应声,又叫:
“吴虾子!”
此虾子非彼瞎子,只因吴元龙在马上有句口头禅:上马窝成虾,老黄忠的神箭也不搭。
但大伙儿往往都是乱叫,并不分彼瞎非此虾。
吴元龙才听得响动赶紧推门进来:
“镇帅,您醒了!”
“什么时辰了?”
“卯时七刻。”
“啊!?”南离摇摇还有些疼的头,回想昨晚之事,心说多日不饮,为了把曹勋喝倒放了量,居然一醉睡到这般时刻。
“杨帅、曹总镇那里,可有事情传报。”
“不曾,不过有位官老爷,卯时三刻就来等您了?”
“啊?谁啊?怎不通报。”
“是位姓李的老爷,来了听说您沉睡未起,就令不可惊扰,他有闲暇等您。”
“哦?令柴火儿几个来,我更了衣好出去。”
吴元龙领命刚要去,又被南离叫住:
“哎,你且先去与那位告个罪,只言本镇更了衣就出来。”
“末将领命。”
南离将柴火儿从宝和寨出来的少年亲兵拔出来做贴身小管队,实在是因如今韩羽掌塘探架,吴元龙掌军械还要顶半个中军,欧阳直只是幕僚,又要打理政务,更定文牍,南离若不配十几名贴身亲兵,连使唤人都没有。
名义上是贴身护卫,可这拨孩子是宝和寨少年里最小的一拨,真打起来不定谁护谁呢。
不过换衣服这功夫,南离数了数,眉州、嘉定加起来,没有一位姓李的官员认识自己啊?别是有什么要紧事。
因此很快换了柴火儿送来的新蟒袍,绾好发髻裹上将巾,迈步出来庭院。
凌云驿有数的那么几套庭院上房,南离这里是一套,他与欧阳直、吴元龙住正房,还塞下了随行亲兵护卫五十人,就显得院子又小又挤,马厩又远,只能留人在外面马房值番打更看着马厩的战马。
南离一出正房门,见柴火儿整亲兵队列,行一日课业养成,嘁哩喀嚓,就如军营寻常,便满意地点点头令大伙自行其是,自管向前庭行去。
到了花厅过门,见欧阳直的背影,正陪着一位着蓝蟒戴乌纱、个子不高迈着方步的官员赏花说话。
南离脚步轻,到近前先轻轻咳了一声,二人闻声回头一见南离,欧阳直喜气洋洋地赶着过来介绍:
“这就是我们赵镇帅!”
“镇帅,这位是当朝佥都御史、兵部右侍郎、川北巡抚,李公!”
南离闻言,转瞬满面春风,双手圈拢成拱,深深弯腰一揖:
“末将赵南离,见过李公!不知抚院早来,南离多有迟衍,实属不敬,在此向老公祖请罪了!”
——原来是李乾德?
欧阳直介绍毕了这一瞬间南离就觉得此事不同寻常。
按官职,李乾德巡抚川北不说,佥都御史的衔就可以纠劾川北文武,兵部右侍郎的衔可提请川北总兵以下武职任免人选报部,若崇祯年就是可按定生死任免的实权,虽说如今永历年没哪位勋镇会拿这当回事,毕竟那也叫当朝一方大员。
按职司算来,南离这不明不白的邛州总兵是世子所封,杨展曹勋承认,但若属部铨廷议正该归其辖制。
即便如今勋镇们不拿文臣大佬当回事,甚至当面恚骂,据说隆武朝还有的敢当着皇帝面骂御史我操你吗,可越是这般,这些酸腐文人官僚越要在勋镇面前拿捏着这最后的一点尊严。
这么大早上的,他在这儿能耗费近一个时辰等我赵南离起床,他为的什么?
这李乾德什么时候到的嘉定州我都不知道,一大早就从秋涛驿来凌云驿找我,他要干什么?
此人与自己的联系,只有那一回的遣牌,其目的大概在于夸功立威,此外与自己再无任何交集。
为了说和袁韬、呼九思的事?这种事袁、呼会禀报于他?再说此仇也从未宣示在外啊?
南离带了一肚子的疑问,可面上半点不显。
这李乾德五十来岁,中等身材,白皙中微微透一点黄的面膛,除了三角眼、八字笤帚眉,往下的五官都称得端正,天庭饱满,也称得官威堂堂,一部稀疏的胡须,只口髭两端浓密稍长,竟有那么一点市侩的味道。
这时见南离如此恭敬,急忙上前搀扶,连道:
“哎呀呀,赵镇帅,莫要客气,折煞老夫!”
一时间文武相敬、一团和气,这场面,自弘光年后就没怎么见过!
“赵镇帅英姿俊朗,又少年得志,威风凛凛,比之当年重庆曾英不遑多让啊……”
“李公谬赞,南离愧不敢当,后生小子岂敢与平虏侯并论。”
南离不只一回听到有人拿自己与曾英比较,后来他打听了欧阳直,才知曾英于重庆起兵,力抗西营,可惜才二十六岁就英年战殁,大家都意以若是曾英不殁,东有曾英,西有杨展,两川未必如今的局面。
两人客气一番落座,欧阳直陪坐,南离令亲兵奉茶来,这才问起李乾德来意:
“南离后学莫进,得李公青眼,不胜惶恐,李公此来,不知有何见教。”
李乾德双手圈拢,抚着干瘪的肚皮,笑眯眯地说道:
“见教谈不上的,本官昨日才到嘉定州,早闻赵镇帅于邛州做了好一番事业,且宗藩在彼,安然侍奉,十分难得,又知汝于两川攻战颇有见地,吕、樊二公未至,老夫就占个先,特来向赵镇帅讨问个西川方略。”
“不敢当,不敢当,李公此来正好,南离也有事须向李公讨教。”南离就怀疑,就什么讨教方略空对空这么简单?还是我先问你个事吧。
“哦?你我正好合当一面啊,可谓有缘。镇帅何事,但说无妨。”
南离容色温和,言语却不客气:
“南离起自资县,全赖四乡绅民支撑,才得护送世子到邛州安身,不意资县乡亲为乱贼所掠,不仅焚芦破家、伤亡大半,至今还多有生口不得归家。”
“此贼为何人物,如此嚣张?西贼还是达虏?”
“据说一为号争天王的袁韬,一为号行十万的呼九思。”
“哦?”李乾德神色不变,甚是自然,一派恍然大悟的样子:
“此二獠已然受抚,暂归李某麾下,为受抚时,约束不严,不免打粮之行,如今已改邪归正,可谓立地成佛。且方今国难当头,正是用人之际,老夫定当严加管束,若有恶行,当劾其扰民之罪,定不相饶。”
“有李公此话,南离就放心了。但是阖寨家小不知死活,还望老大人详察,否则因此动起刀兵,反为不美。”
“此事尽在李某身上,若因此不谐,岂非老夫御下无方。”说到这里,李乾德忽然口气一转:
“南离啊,不知贵镇于朝堂之中,可有故旧?”
“故旧?并无。”
“今日你我有缘一面,从此老夫就是你的故旧了,哈哈……”
南离见此,知他将露真意了,也跟着打个哈哈,面上喜悦无限:
“多承老大人抬爱。南离一介武夫,怎敢与抚院称故旧。”
“便是武夫也自不同,老夫有一言,镇帅莫怪。”
“愿闻高见。”南离躬身探前,很诚恳的样子。
“不知贵镇这邛州总兵一职为部铨还是阁选?有制无制,其别大矣,若无告身终非正途,脱不得一个寇字。”
“本镇官职为蜀藩世子所赐,岂能与贼寇并论?”南离大大方方,声色不动,言及世子,向空抱拳,尽显崇敬尽忠之意。
“世子所赐,王府护卫,当然正途。但长远而观,世子并未监国,朝廷政令通时,还是要经部铨,补上敕命书札、关防印信方合。南离若有意,朝中之事,老夫话得一二……”
到这儿他不往下说了,可等了半晌,南离不搭茬,只好自己接茬儿继续:
“贵镇有意,朝中之事,老夫周旋亦可,以复成都功,封爵挂印,开府建牙,也是该当的。”
“南离不敢,再复成都,南离只是跑了个腿,皆杨帅爷之力,南离不敢贪天功为己有。”
“哎——谦逊是个好事,也不必过了。将来西川之事,还要各位出力,勋镇来往,怎可不露峥嵘?这个事就交给老夫来办吧。”
到这时南离已经明白了,感情这位是来拉杆子的。
这一番暗含机锋的对话后,两人云山雾罩地扯了一会儿闲话,南离问及曾英战殁细情,李乾德避而不答,顾左右言它,但是南离也未就宝和寨的事纠缠,毕竟正主还没到呢,从李乾德的意思里,可知袁韬是要来嘉定州的,至于呼九思应该不会来。
来了正好,且见机行事。
闲扯半晌,李乾德就要告辞,南离相送,言及过日回拜,李乾德欣然允期,恋恋不舍。
凌云驿的牌坊下,南离望去,见李乾德自骑一匹廋马,随从羸弱,仪仗寥寥,不由得微微皱眉思索:看来这抚院做得并不爽利,我若留饭他定要打秋风的,奈何宿醉未解,而且我也很穷啊,拿什么招待你。
随口就问了句:
“我若有钱,依大明的官场规矩,是否该宴请这位抚院老爷?”
“吾观李抚院乃清正之人,不必拘此吧?”欧阳直却还在疑惑。
“呵,我说请他,他定应约,你信不信?……不信?你看看什么时辰了。”
欧阳直在旁看了看日冕,巳时末刻了,嘿然叹道:
“呃,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