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章 放归
临近腊月时节,汉中西关内城厢,一座新修起的王府富丽堂皇,要紧的厅、房,正堂都烧着好几盆红彤彤的炭,正堂后面喧闹的花厅也一室皆春,丫鬟、侍女里出外进,川流不息,将酒水、山珍、牛羊、鱼虾流水价送入。
这是接清廷加急快马敕命后,在留守汉中的固山额真李国翰督催下,汉中知府董应徵支使守城兵丁,跑马圈地,驱赶内外城厢住户,强征内厢民房,强占外厢熟田,紧急修建,在半年里赶工赶出来的,为即将赴任的平西王吴三桂而建。
平西王吴三桂今日正大宴宾客,犒劳出镇汉中后首战班师的诸将。
花厅内一众武弁都是锃亮的脑门,汗珠滚动时节还腾腾地冒着热气呢,还有油光水滑的小尾巴在后面随着那锃亮脑门的转动甩来甩去,吃喝之间“呱唧呱唧”如同抢槽子般甚是欢实。
屏风前的紫檀几案上,排列一排托着珍宝财货的黑漆托盘,一名中等身材,口髭整齐,强壮彪悍的壮年汉子正在几案前向席间吃喝的武将炫耀,正是出镇汉中不久的大清平西王吴三桂。
“看到没有,这颗东珠,皇上赏的,这府中,比这个大的只有三颗,这顶子上可空着呢。”
其中一颗堪比鸽子蛋的大东珠,被摆在正中那方红绒衬底的黑漆托盘上,在黄昏余辉照耀下闪耀着七彩光泽。
“钦赐黄马褂!”
左侧红漆托盘上摆着一件叠得齐齐整整的黄缎子马褂,漆盘后面的帽楦上顶着一顶只有红缨上面光秃秃没有装饰朝珠、花翎的清式官用冬帽。
“马蹄金三十二锭!”
“外面那匹千里火云驹!”
吴三桂指一下几案上最右外侧的一摞整整齐齐垒做宝塔的马蹄形金锭,又指外面王府马厩的方向:
“谁拿到了赵荣贵,不论死活,就来这屋里,把这些都搬走!”
“王爷,我们弟兄力气小,可搬不动啊!”随征总兵何进忠一抹胡子,打哈哈凑趣。
“搬不动?哈哈,还有外面那匹马呢。”吴三桂心情很好,继续向手下们夸耀:
“咱家的门风,赏赐就这里放着,首功的自己来搬!”
“除了顶子、东珠、马褂,金银、马匹都是本王自掏腰包。”
吴三桂这是毫不夸张的实话,自吴家在边的祖上传下来的门风规矩,对于跟着自家的家丁武弁毫不吝惜赏赐,为了拿住为祸陕南自家立足之地的赵荣贵,若不是怕御史参本,吴三桂恨不得把自家四个满女小妾都赏下去,只可惜没人想要。
“王爷威武!”
在座一众武弁齐声欢呼起来,这是每到重要大战之前吴三桂的赏功励武方式,屡试不爽。
“不过王爷,我们兄弟都搬走了,您要什么啊?”
汉中右路总兵李本深叫了起来,他本是原弘光年江北四镇中高杰的外甥,高杰因睢州之变被许定国杀害,弘光年清兵南下李本深降清后一直在东线随征,今年才从豫王多铎旗下拨给吴三桂做右路总兵,并非辽西旧人。
“要的什么,本王什么也不要,就要那赵荣贵的脑袋!”
“我说辽西来的爷们儿们,这赵荣贵的脑袋不会比李自成的脑袋难拿吧?”
辽西诸将立时哄笑起来,原属高杰部的李本深有些尴尬,跟着哈哈哈儿地干笑。
“巴克勇,刘宗敏难拿吗?”吴三桂一手端起酒盅,一手啪地一拍王府护军统领巴克勇的肩膀,武昌大战率部拿下刘宗敏的正是此人。
“王爷慷慨,从来待弟兄们如自己的子侄,咱弟兄还有啥说的!”矮壮精悍的蒙古人巴克勇说到这里也来了兴致,野狼般嚎了一嗓子:
“赵荣贵,死定了!”
吴三桂哈哈大笑,正与手下亲信诸将喧闹着……
“启禀王爷,赵金刚回来了,在府门外报名求见。”
这时右路都统杨坤进来,附在吴三桂耳边轻声禀报,以免扰了席间酒兴。
杨坤一向谨慎如此,最得吴三桂信用,当初山海关降清,就是杨坤带着昔日游击今日甲喇章京郭云龙去接洽睿王多尔衮。
“金刚?白含真,前几日你报的潼川伤亡,不是阵亡了吗?”
吴三桂神色一凝,转头就问左路都统白含真——因为死鬼老爹吴襄传到自己手里的三千亲丁,哪里是寻常家丁,那是军官团的底子,放出去就守备起步的,他吴三桂几乎记得每个被他亲手提拔的亲丁的名字。
“回王爷的话,有兵丁目睹其落马,便是被拿也无生理,今儿若是回来了,那就是逃脱了。”
抬了旗的左右都统是平西王下的一人之下,可吴三桂一点名字,刚还大呼小叫的白含真急忙起身离席抱拳打躬,恭恭敬敬地回话。
“怎么回事?”吴三桂面色稍缓,又问杨坤。
“标下去问问。还有图鲁什也回来了?”
“图鲁什?就是那个派到马春手下去的满洲佐领。”吴三桂一拧眉头,两眉一高一低,部下都知,这不是他愉快时的表情。
“等等,我亲自去。”吴三桂止住杨坤,又向席间停了喧闹不明所以的亲信诸将一挥手:
“弟兄们,先喝着,本王退思一步。”
吴三桂到了后院退思堂时,赵尔汗、图鲁什已经在此等候,有侍卫高声传报:“王爷驾到!”
两人赶紧单膝跪下打千,各自口称:“标下、奴才请王爷的安。”
“怎生逃回来的?可遭了苦楚?”吴三桂打量一下二人,很是关怀下属的样子。
“没甚苦楚,便放回来了,就是那大饼难吃。”赵尔汗先行回禀。
“放回来了?”吴三桂一愣怔,有些不信。
“回王爷的话,实是被伪总兵赵南离发令放还的。”图鲁什跟了一句。
“嗯?”吴三桂左右看看俩人脑袋,赵尔汗会意,将脑袋左右转动,以便能被看到两人四耳齐全,看毕吴三桂又令道:
“把手伸出来!”
二人将完完整整的两双手掌伸出。
吴三桂更奇怪了:“为甚放了你们俩?”
“不止我俩,一同被俘的官丁人等四十一人都被放归了。”赵尔汗老老实实地回禀一路来由。
“标下先到潼川州,马参领将其余弟兄留下审问口供,标下因持了书信,先被送往李抚院门下,李抚院收了那赵总镇下的书,又送职等二人回汉中候王爷发落。”
“这特么李国英!他吗的!我都多余派人帮他。还送回发落,他妈的什么意思?”
见吴三桂当场怒骂李国英,赵尔汗、图鲁什立时将本来忐忑不安的心放一半进了肚子。
“书子呢?”
“这里。”
“拿来我看!”
杨坤上前一把扯过书信,交予吴三桂手中,吴三桂接过来信手拆开信封,把信纸展开一抖,居然认真地看了起来——
若真的是督师大学士一级封疆大吏的信件,他可不敢自己这么看,那是有政治意图的,他得找来李国翰一起看,以表忠心无他,这一个小总兵的破信,看就看了。
“呵呵!”看着看着吴三桂看乐了——骂自己的多了,没啥出奇的。
杨坤也跟着轻蔑地一笑——不用看都知道,不过是代笔师爷的腐儒文章,无非从弘光年开始就是的那老一套。
“你这算个屁啊,黄口小儿,不学无术的东西。”
但吴三桂终于还是被信中的词句弄得有些不服气,因为即便往昔督师大学士来信都很客气,只劝自己早日反正,这位满篇没一个脏字,却分明一直在骂自己:
“骂我的多了,你算老几?”从信中语气又很自然地想起件事,也不抬头随口问道:“这赵总兵什么出身?”
“据说是西营流贼出身。”杨坤回话。
“怪不得呢,装腔作势。”
“还有说是原蜀王府护卫。”
吴三桂更轻蔑地哼了一声,把信纸一折,又问正低头不言的两名佐领:“你们俩见过他?”
“见过?”两人齐齐应声。
“他是个什么人啊?”吴三桂来了兴趣。
“妄人!”赵尔汗答。
“奸佞!”同时图鲁什却答。
赵尔汗闻声怒目狠狠瞪了图鲁什一眼,图鲁什竟心虚地将目光避开了,这一些细微之处都被吴三桂看在眼中。
“多大年纪?”
“二十多岁吧。”赵尔汗回道。
“二十几?”吴三桂又追问。
“不晓得,看着……反正不大。”赵尔汗答。
吴三桂点点头,没再追问,而是令这两名佐领:
“你们先下去吧。”
得了吴三桂的令,虽没什么发落说法,赵尔汗、图鲁什俩人还是赶紧打个千退后几步,回身往外走,堪堪走到院门处,后面又传来吴三桂和蔼的声音。
“金刚啊,你且回来!”
赵尔汗闻声停步,看了图鲁什一眼,便转身飞奔而回,图鲁什则回身又打个小千,匆匆去了。
“不管怎生回的,你也是吃了苦啦。”吴三桂这一声安慰,赵尔汗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就见王爷又唤身边一名领班侍卫吩咐道:
“先去账房,取一百两银子给金刚,令他回家看看老婆,再晚几日不回,就要被人分了个特娘滴。”
待赵尔汗跪地叩头、千恩万谢地去了,吴三桂才又吩咐杨坤:“将他二人,各自分别问话,问细了,拿了口供回我。”
“你须得好生问话,不可轻侮,金刚咱还得用呢,至于那个满洲的,夺了气了,回头你去与李虾说一声,不要再令他带兵了。”
“嗻——。”
杨坤也下去了,不用吴三桂细嘱咐他就回身去催办领班侍卫先带赵尔汗领银子回家看老婆,吴三桂这边也没急着归席,而是踱着方步,有滋有味地欣赏起这位明军赵总兵与众不同的来信。
“遗万世骂名,能比肩者,后来者不过寥寥数人而已……呵呵……”后世还能有比自己被骂得更狠的?
“不能望君回头是岸,但期与足下会猎川陕,足下切莫推诿,以完本镇擒逆献阙之名,成讨虏光复之功。”
吴三桂捻一下口髭,撇撇大嘴:“这年轻人,还真是气盛啊……”
作者注:这段借鉴的《红日》张小甫一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