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御史
“哥老倌儿,忙着噻?”
邛州州衙仍旧是程羡良在此坐堂,督核军粮转运之余,慕天蚕在自己的西司兼御史驻劄坐不住,就来州衙打转,不待通报便过门穿堂直入州署后堂,远远就是一声招呼,把正在待客的程羡良弄个措手不及。
“慕青天,忙撒忙撒。”对于慕天蚕,程羡良知道自己不能用寻常的官场礼节。
“春耕时节如何了撒?有得莫得事体?”慕天蚕四处乱转,没话找话,这邛州城里他也是实在没啥老朋友了。
“今春农忙才过,复垦田地增加三成,一个月前各县的早稻都已插了下去,农时不误,只待五月时节大熟。”
“今岁夏秋大熟,有你程抚院一番大功劳!”自从有了敕命,不只各官更加恭敬,连慕天蚕自己都变得会打官腔了。
“不敢不敢。”
“咦,这是啷个?”
打官腔偶尔为之,慕青天还是慕青天,他一翻怪眼盯上了在程羡良州衙堂上的一位官人。
“哎呀呀,都怪本官,忘记了介绍,来来来,这位是经理西南四省佥都御史,程源程大人,与前番行在敕使可谓脚前脚后,此来上川南驻劄经理。”
“哦!?程大老爷?”慕天蚕一捻胡须,向堂上一员蟒服文官抱拳,行个文不文、武不武的礼,唱个不肥不瘦的小喏。
堂上端坐的文官着四品补子官蟒,三十多岁,中等身材,相貌端方,颏下微须,仪表堂堂,颇有朝堂威仪的样子。
这时被慕天蚕抱拳行礼,见其身着五品官服,便也起身拱手还礼,还礼间还侧向程羡良问道:
“这位是……”
程羡良郑重介绍:
“川西巡按御史,慕天蚕慕大人,字浩然,号长存,又称青天。”
“哦,慕大人,久闻大名!正气浩然、长存青天,久闻大名,如雷灌耳!”
程源不是无端恭维,他在叙永是真听过慕天蚕的名声,因为来往邛州茶马市的各路、各族商人,把慕青天的声名随着马帮的驮架子赶向了四方。
“哈哈,程老爷从哪里来?”慕天蚕闻捧则喜,情不自禁哈哈一笑。
“本官自遵义而来。”
程源起身说话,程羡良吩咐人再奉茶来,意思请慕天蚕也坐,可人家慕老三不爱坐,就那么站着说话,这么一来程源本来都坐下了,也不好就座,只得又站起来,仨人就这么当堂站立这说话。
“看来老子的名声已经传进了贵州嗦?”慕老三可不管啥子礼节不礼节,很是自鸣得意。
“正是如此。”
“程老爷来此何干?”慕天蚕怪眼一翻,开口直问。
“本官奉敕命,以佥都御史巡按两川,核查各镇文武功劳,以上达天听。”本来程源以为身份一亮,这位五品的小御史定然纳头便拜,不想人家听了一点该有的反应都没,反没头没脑地问道:
“程知州,你们一个姓,本家嗦?”
程羡良赶紧解释:
“哎呀呀慕青天,您这真说着了,学生在麻阳充知县任时,程大人经行,与学生叙过乡谊,算得本家。”
“听口音,程大老爷,您是川东人氏吧?”慕天蚕抄着手,眯着豆杵子眼,一副古怪的神色。
“本官家世江津人氏。”
“江津离徽州挺近的吧?”这回慕天蚕不只举动古怪,连语气也古怪起来。
“不近不近……”程源也只好胡乱支应,只觉莫名其妙的,莫不成这位怕自己这佥都御史来这边抢了这位小御史的风头?
“呵呵,乡亲,乡亲,您这位川东的与您这位徽州的,有点远近。”
慕天蚕胡言乱语不知所云,弄得程源与程羡良互相看一眼,都有些尴尬。
慕天蚕却根本不理会他俩啥样表情,突然就此打住,将话头一转,问起各县乡兵储练的事,然后又说几句闲话,但他是个屁股长疔的人,在哪儿也坐不住,说得不过几句闲话就要告辞。
程羡良将他送出大堂,慕天蚕转出州衙仪门,拐过街角,吩咐跟着的钱四喜:
“四喜,弄俩眼生的兄弟,盯着这姓程的瓜子。”
“老爷,这里姓程的有俩,盯哪个?”
“就那新来的龟儿子!”慕天蚕从来不骂钱四喜,换个人这么问他定要骂声瓜子,因为钱四喜在他手底最为得力。
“好嘞您哪。不过老爷,您看出什么来了?”
“没看出啥子,不过这龟儿来的不尴尬。”慕天蚕撇着嘴,卖弄着自己的职业直觉。
“您高明,还得老爷您,别个看不出来。”钱四喜把大拇指伸他鼻子底下捧他,每次都是如此,也因此他才觉得钱四喜用着得劲儿。
“那是,老子是谁!”
别说慕天蚕看谁不顺眼就盯谁,也别说是他这巡按御史头上突然来个佥都御史就让他不舒服。
程源真的是敕命所委吗?
其实不是,他是在躲一个人,不是别个,正是千里之外巡按川黔的另位佥都御史钱邦芑。
程源是重庆府江津人,崇祯十六年的进士,但那那的他,以一介行人擅议剿寇兵机,不为清议所容,一年后甲申国变他投身南都弘光朝也就是个中书舍人,南都覆灭他又投奔福京,才得了机会拔擢做了太常寺卿。
此间奉命使粤,正好避开了福京之变、汀州败亡,并得以在永历朝有了给事中的出身。
这期间他结识了一样郁郁不得志、一样好谈兵机的朱荣藩,二人于朝堂互相吹捧、举荐,却也没得到什么青眼。
这时程源来了机灵劲,提醒朱荣藩川蜀兵马正盛,却无人统带,于是两人都请命往西南收拾兵马行恢剿长策。
结果永历也是烦了他俩,准了将这二位外放。
朱荣藩到了川东,立时亮出四省总督、楚世子、兵马副元帅的头衔,收服了李占春、于大海、白蛟龙等一干悍将,竟在重夔天字城四方传檄,称制封拜。
程源外放则去了遵义,意图使王祥听命,结果是王祥够狠,他也命不好,被王祥玩起了放风筝。
最终靠着命硬,好歹捡回一条命。
去年秋天,因为王祥在叙永被南离打得缩回遵义后,正在王祥军中的他嗅到了不一样的气息,趁着王祥名义上接受了杨展节制,他乘机寻个由头脱离王祥汛地,一路向北去寻求机会。
一路上走走停停,借着经理四省的名义,到处吹嘘结纳,向各路豪强、土匪、不得意的士绅,以招抚之名封官许愿,大收钱物。
不想迁延过久,被在贵阳的钱邦芑得了风声,于是他被钱邦芑劾奏卖官鬻爵,赃资巨万,并且御史钱大老爷在贵阳放出话来,只要他程源敢在贵州露头,即刻绑他去行在问罪。
这下他可慌了,回头一看,自己狗屁兵马没捏在手中不说,不只钱邦芑会派人来拿他,周围的勋镇哪个是省油灯,有个赃资巨万的名,不就是一只待宰的肥羊。
然而他又不敢从贵阳大路返回行在去分说罪名,因为钱邦芑就在贵阳,途经之时一旦被获,那就黄泥落裤裆,没得还嘴的机会了。
得了消息之时他正在叙永一带打侯天锡的秋风,顺带着向几名小土司吹牛许愿,眼看处境不妙之余他也盘算过了,若不还行在,向北投奔去处有二:川西杨展、川东朱荣藩。
对程源来说,杨展只是闻名,朱荣藩却是故交。
但他里里外外都听说了,朱荣藩如今的境况只怕不妙,再说了昔日虽是故旧,如今人家称制封拜了,自己去了岂不是投奔篱下,比之别个晚了可不止一步。
关键是如今被钱邦芑搅合的,全川文武连同驻节施州卫的督师大学士堵胤锡都在看朱荣藩眼眶子发青,早晚要弄他的,他程源岂能看不到风色,可不敢往那边搅合了。
永宁卫如今有个石盘山大集市,他屡次去那边游逛。
从石盘山集市这里,他就偶然听得往来汉蛮百姓传说邛州故事,一关注起来,便不断听得传说邛州如何如何,说什么那里有蜀世子行台,蜀世子如何如何,还有人人称道的镇守总兵赵南离。
再一细打听,他就动了心思,想起昔日从杨起明那里听来的传闻。
杨起明公公可是没少捞啊,如今北都、南都投下来的公公们,除了庞公公就是属他最富了。
程源这个人昔日慷慨好谈兵、又敢于任事,是员人来疯的虎比,说好听的是行动派,说不好听的就是急躁求进。
这时得来消息,心动自然行动,就一路过境叙府、嘉定,直投邛州而来。
也亏他早知昔日湖广相识的同宗程羡良现为邛州知州,自然来了先投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