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9章 杀你
南离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运动的烈度,如同行走在刀锋边缘,一不小心就会伤到自己,可是有人不干了,世子爷带同大批随从,气势汹汹地寻来北关校场的镇守衙门。
韩羽一见,赶紧殷勤地迎上去搭话问安:
“世子爷,您辛苦。”
“韩娃儿,你婆娘咋不来咯?”
韩羽直往南离那边瞟,意思您别问了,那不前几日帮您打冤家把人两口儿都得罪了。
“昌娃儿,你家里的搬来没有?”
昌虎抱拳拱手,愈发恭谨:
“劳世子爷您惦记,还在邛州,奶孩子呢,这小娃儿不断奶,也不好动。”
“篮子儿……”
媅媺才转头一张口,刘斓儿就对付住了:
“世子爷爷,小的婆娘是您府上管家婆,日日过府帮忙办事呢。”
媅媺环顾一圈实在没啥可扯淡的,最后终于盯住了南离,冲他一勾手指头:
“好噻,离离……你过来。”
“干嘛?”被她一叫,南离脑袋都疼。
那边几个就有问的:“咋又叫离离了?”
有的给解释:“离离原上草么……”
跟着的就骂:“闭嘴!你特么不想活了?别连累我们兄弟伙!”
“世子爷,望安?”南离本想趁这时是大家军议之余都在离席说话的功夫躲了,这时只好硬着头皮迎过来问安。
“老子问你撒,听说你整个啥子叫……一个不抓大部不杀?”
“多数都是归降的,诉苦归诉苦,三查归三查,杀降不祥。”
媅媺背着手,不看南离,只盯着作为镇守衙门的简陋营房,堂上悬着四个字:忠义天下!
左右两行楹联: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成都修复的营房也照旧规,北方的四合一院的规制,一般是三大间一趟,三趟面合作一个宽敞的院子,一般一哨一院,左右两趟营房,一个小队二十五人一大间,两趟大通铺,正房一半是一个小队营房,另一半是将官住所、哨队当值。
没有门房,大院敞着,便于进出和演练武艺。
一般有个后院,后院一趟正房或带小一些的左右厢,通常是盔甲军械库房、被装等杂物库房,再加厨房、伙房,茅房统一在外,一般是哨队营房对面。
如今人员越发的多,新搭起的多是临时的木板房,砖房不多,大多还在营建。
南离的衙门就占了这么一间半个哨队用的小院落,亲兵队伍,还有镇标各营很多还在木板房和帐篷、战棚里呢。
新的营房都一个规制,也没啥可看的,可这时媅媺看都不看南离,绷着小脸面无表情地问了一句戳心窝子的话:
“宝和寨的仇咋子办?”
“……”南离一时竟无言以对。
“你就放下咯?”媅媺终于转头,眯起大眼睛盯着南离。
“臣不敢一日或忘?”南离竟无法与之对视,只能叉手回话。
“予……可是查实了一些,这里有供状与名单,元年七月八月,于资简一线活动的几股绺子,还有一路后来投了袁韬的土暴子,有三个头头儿,就在这回归降的兵将人丁之中。”
南离听到这儿就一皱眉头,侧头去扫了韩羽一眼,韩羽正旁若无人吹着口哨望天,在旁窥听的昌虎一缩脖子,把脸赶紧转开了。
南离回头问作为镇标副将的吴元龙:
“赵茂丰呢?今日怎不见他来?”
吴元龙赶紧附耳来回复:
“告假了,说是家中故去高堂冥诞,要在家里戴孝三日。要不……我这把他叫来?”
南离吐口气,叹了一声:
“算了,准他的假吧……”
到这时,南离也终于意识到了有些关节是无可回避的:
在主动投诚者大部不杀的基础上,必须有一个可以宣泄的口子,而做这个口子最为合适的人选,有两个已经死了,好在还剩了一个,堪堪留到今日,就为的这个时节顶用。
毫无疑问,只能就是袁韬!
只有袁韬死了,这个事才能收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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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一直被软禁于府城前卫小营的袁韬,结束衣食无缺的美好日子,被提到了西关右卫校场,面对了比任何摇黄头目都更加汹涌的怒潮!
对于控诉袁韬的会场,是经过精心布置的,警戒部队、到场人员、控场将官、参与兵将,都是南离亲自审核,控诉过程每一步步的都是南离亲自把关过目。
因此这个流程就极为顺畅,而且可控。
随着知情士卒、大小头目一个个的上台,袁韬在其本部尚且残存的最后一点点威信,顷刻间开始崩塌。
“杨大帅收留我们,救助我们,他却生出暗害杨大帅的心思,这就是不义!”
“不为国家效力,只知惟李乾德之命是从,这就是不忠!”
“他纵容手下的狗腿子,抢掠了多少城池,屠了多少村庄,不光打粮,放火烧村,男的裹挟入伍,女的掠做营妓,等到没粮了,就杀来吃……”
“这不光光是不仁,他这是作恶,从崇祯十二年之后,他是十三家的总瓢把子,摇黄的账,都该算在他的身上。”
“你们大家知道他是怎么起家的吗?他与自家婶娘胡搞,最后为宗族乡里不容,才逃出来做贼,他这就是不孝!”
到了不管什么都推在他这个争天王身上的时刻,什么也不重要了,只有残存受抚摇黄士卒愤怒的火焰迸发,台上台下开始山呼海啸般呼喊:
“不忠、不义、不仁、不孝!”
“为非作歹、胡作非为!”
“残害百姓,欺凌良民!”
“勾搭达虏,意图勾引达兵南下!”
有个袁营的账房,还在意图用真实的数字来说事:
“别说虚的,咱们说实的,能统计上来的,有数的,由他下令的,打粮、屠村、抢掠、屠城,共计一千七百六十八回!”
这时谁还管几千还是几百,有一人呼,就有千人应:
“杀害百姓,不计其数!”
“同袍兄弟们,怎么办?”
“打死他!”
“千刀万剐了他!”
夏仲谦带着张绍奇、梁玉涛等一众同袍兄弟,一面布置维持秩序,一面赶紧向南离请命。
“镇帅,怎么办?”
南离思索片刻,摇头一叹:
“袁定西,不是我不保你,我也没办法。”
事关重大,南离奋身上前高呼:
“同袍兄弟们,事关重大,赵某不敢自决,大家……还是照例,投草吧!”
而袁韬已经彻底处于不明所以又无可奈何的状态:
原来我是这么的罪大恶极,死有余辜?
袁韬最终的命运被死字牌下满满一坛子草棍所决定,刘斓儿一声令下,几名锦衣力士拖起被捆上的袁韬,就要拉去刑场。
“等等,等等,我婆娘来送我!”这时的袁韬才突然回了魂一般叫起来。
主持当场的刘斓儿一摆手,令下:
“等等,按规矩来,许他家人送送,吃了断头饭再上路。”
此时正有一名四十多岁的妇人,素装而来,挎着一个小篮子,篮子上面盖着土布。
低着头,缓步而来,台下拥挤的士卒在镇标战士的维持下,纷纷避让。
妇人登上将台,袁韬一见,扑通就跪了下去:
“婶婶,悔不当初,不听你言啊……一世恩情,袁韬只能来世再报了。”
妇人也跪下,一边拭泪,一边将竹篮上盖的百步掀开,哽咽着说道:
“从跟上了李雨然,我就一直担着心,想你白白受抚一场,还是走上邪路,不想果有今日之祸。”
此刻的袁韬也只能摇头一叹:
“唉,我咎由自取,只是苦了你了。”
妇人将竹篮的酒水、吃食一样一样的喂给袁韬,袁韬吃了几口,喝了一大口酒,最后摇摇头,闭目不言,妇人反安慰他:
“你我夫妻一场,也算可慰此生,我已求了世子爷,允我白云庵出家,为你诵经超度,洗清罪孽,你可就此安心去罢。”
目睹此情此景,刘斓儿摇了摇他顶着硬幞头的那大头,向锦衣力士下令:
“好了,袁韬,你该上路了!”
刘斓儿这令才下,“呼啦”一下,校场上的将士就往台上拥,冲得南离几乎站脚不住,只好率将士一面阻拦,一面放声高呼:
“不可如此,袁韬一方镇将,朝廷大臣,不可殴辱,死也该死得其所”。
“呵呵,赵大帅,我袁某还得谢谢你啊,祝你高官得做、骏马任骑,呵呵……哈哈……”
袁韬一副癫狂的姿态,被西司锦衣力士提起,拖去校场端头的刑罚之地,原来摇黄的士卒簇拥着,被新派的管哨、小管队带领着,一路高呼:
“杀了争天王,明日上战场!”
“重整旗鼓、共复河山!”
“穿新衣,做新人,不做袁韬的鬼了!”
喊着喊着,校场端头,突地安静下来,似乎空气都凝结了,没片刻,又“呼”地一声人群炸裂,欢呼声直入云霄。
听得远远传来一片欢呼,看着人群兴高采烈、雀跃不已,南离这才暗暗松口气,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
没有严密的组织,缺少得力的人才,为了抗清大局,又不能将矛盾引向土地斗争、阶级矛盾,这一回险些失控出轨,收不了场,到这个结局收场,算好了。
下一步就该重整队伍了,把人群跑乱的心重新归置起来。
殊不知场外还有一人,定定地盯着委顿坐地、掩面而泣的邢氏夫人,细米银牙咬着下嘴唇,抿出腮边一个深深的酒窝。
媅媺知道她是在等着为袁韬收尸,不知为何,此情此景,竟在媅媺心中竟引起了无尽的悲凉:
乱世之中,男人不管怎么都能蹦,再怎么样,最惨最苦最终承受的,还是女人……
物伤其类之际,陡然想通这一节,连她再看着南离,都觉那具往日高大英武的身躯,被夕阳映照的身影,似乎生出了浑身的尖刺,有些不顺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