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大营
随着节度判官黄弦吩咐着小吏将一个大箱子抬进中军营房,贾珩就开始翻阅军籍名册,点检将校士卒数目。
名册记载着名字、居所、年龄、身高,甚至相貌的明显特征。吃空额一般而言,名册上不会发现什么,因为可以造假。
贾珩查阅着兵籍名册,面无表情,却让下首的参将心头忐忑,不知这位少年勋贵心头所想。
就在这时,随着外间传来军卒的见礼声以及嘈杂的脚步声音,水裕在几个军将的簇拥下,进入中军营房,而后是陆陆续续的军将,多是目光惊疑不定地看向那坐在帅桉之后,垂首“刷刷”翻阅簿册的少年,不敢出言相询。
这一路上,已经得了节帅的确信儿,江北大营由眼前这位永宁伯提调。
贾珩放下手中簿册,抬眸看向水裕,沉声问道:“水节帅,军士名册所载之兵丁,是否皆在军中?”
水裕闻言,脸色微变,定了定心神,解释说道:“永宁伯,此事说颇有些复杂,兵籍之册有几年不曾重新造册登记,恐与实际兵额有所出入。”
贾珩道:“那本官等会儿就着人清点,看具体缺多少兵额,也好向金陵方面按实额讨饷。”
水裕闻听此言,一时间,只觉头大不已。
贾珩也不多言,阖上簿册,看向下方一众将校,道:“水节帅,也该我介绍介绍几位同僚,本官奉皇命提调江北大营,如何不能不识诸位将校?”
水裕闻言,心头暗暗叫苦,只能硬着头皮给贾珩介绍着江北大营的一应将校。
贾珩与几位将校见过,因为记忆力出众,做到人名与长相对应,道:“别的废话,本官就不说了,诸营兵丁实额多少,当如实奏报,如是让本官查出来,可就不太好看了。”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心头凛然。
贾珩道:“驻军在扬州这等繁华之地,本官能体谅你们的难处,但不是使兵事懈怠的理由,圣上整军经武,有中兴之志,今江北营中实额多少,就报上来多少,不可再行欺上瞒下,克扣兵饷。”
此言一出,恍若挑破了一层窗户纸,营房之中鸦雀无声,都在思忖着利弊。
还是水裕当先开口,问道:“永宁伯从京中而来,许是还不知江北大营情形,有不少军士在扬州成了家,有家有口,全靠领着一份米粮度日。”
贾珩问道:“那这些人都算上,能够应命而来的实兵,可有万人?”
水裕迟疑了下,说道:“这个还是有着,先前不是派了不少兵马前往扬州,但现在手下军士都拖欠许久的粮饷。”
贾珩沉声道:“粮饷之事,等清点兵额之后,本官自会向金陵户部索要。”
之后,贾珩就在江北大营住了下来,开始以锦衣府经历司的人点检各营兵马实额。
在扬州之地,多方势力复杂,不比大同都是耕耘几代的将门,江北大营不好使出把荒山刷绿漆的欺瞒手段,最终在水裕的坦白下,最终确定了一个大差不差的数额,江北大营大概还有着万余人。
而与此同时,贾珩的动向也被各路探事汇总到盐商之处。
瘦西湖,汪宅
后院一座水榭之中,人头攒动,扬州八大盐商座无虚席。
汪寿祺放下手中的茶盅,苍老目光中精芒闪烁,问道:“你们怎么看?”
程培礼眉头紧锁,低声道:“这位永宁伯莫非真是来整军的?”
“老先生,会不会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黄日善沉吟片刻,问道。
汪寿祺手缕颌下灰白胡须,道:“倒也不是没有可能,还是要再试探试探才是,等过几天,浣花楼要选新花魁,为中秋花魁大赛做筹备,他不是要领略扬州繁华吗?挑个好的扬州瘦马,给他送去。”
扬州青楼楚馆多达上百家,每年都会搞这种花魁大赛,算是扬州盐商的文娱活动。
值得一提的是,这时候,前宋人物基本毫无变动,苏轼早已经存在了,什么水调歌头,没得抄。
马显俊这时,冷不丁地说道:“汪老爷子,就怕人家先行整军,等磨刀霍霍之后,我等已无翻身之地。”
江桐却眉头紧皱,开口说道:“马兄,这就未免有些风声鹤唳了,这里不是战场,他打打杀杀,江南士林哗然,他也吃不了兜着走!再说,齐阁老明天就到扬州,他们自己先斗上一斗,最终我等让步一些,先把这一道难关渡过就是了。”
八大盐商,也并非全部都是一条心,或者说自身固有的软弱性和妥协性占据了上风。
汪寿祺苍老面容上浮起思索,看向江桐,说道:“江兄说的是,我等不要自乱阵脚,天还没到塌的时候,刘大人说还是要等齐阁老回返金陵,势必要召集各方计议,再看看那永宁伯的动向。”
因为汪寿祺的江湖地位,众人只能心思各异地再看看动向。
夜色低垂,蒙蒙细雨也散去了许多,而客栈之中,一灯如豆,灯火晕黄,多铎在桌桉上摊开的一副地图上端详着,扬州城内街巷布局,如横纵交错的棋盘,均在其上。
多铎眉头深皱,目光停留在盐院衙门位置,思忖着布置之法,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从外间由远及近传来。
“图山。”多铎开口唤道。
“主子,这小子今天出了扬州盐院去见了江北节度使水裕,又去了江北大营,锦衣府的人驱赶了两拨眼线,我们的人不好盯着,不过倒摸清了其人往来行动的扈从数量大约有百骑。”宛如铁塔的大汉也不废话,开口说道。
贾珩去江北大营的行程,都是公开信息,不过,仍是让锦衣府驱赶了一部分比较明显的盯梢眼线。
多铎道:“百骑,倒也不多,只是此非战场,我们的人更少。”
贾珩南下领着近千扈从,而不少锦衣府卫都在盐院衙门周围警戒,出入往往都是率领百骑,这个数量说多不多,但也不少。
“主子,他是去大营,带的兵马多一些,总有便服出行的时候,这扬州青楼画舫众多,总能寻到机会。”图山低声道。
多铎脸色阴沉似铁,瞪了一眼图山,道:“最近不许再往青楼瞎转,如是被人发现,小心你的脑袋!”
图山脸上一凛,低头称是。
多铎道:“让人盯着那人,看看有什么动向。”
这等刺杀,原就是不好绸缪的,需要耐心。
事实上也是如此,否则刺杀动辄能成,那直接去神京刺杀皇帝得了,一劳永逸。
晚间时候,贾珩从江北大营出来,刚刚回到盐院衙门,看着其上的请帖,拧了拧眉。
这个甄晴,这时候给他下着请帖,这是又想了?这等人妻瘾头是真大,不过他并不想去,现在他一举一动都被人关注,这时候去推磨,非明智之举。
这想了想,就给那女官说了几句话。
然后重新回到书房,林如海已经等候了一会儿,此外还有一身青裙的黛玉,坐在一旁叙话。
“姑父,”贾珩唤了一声,落座下来,从鸳鸯手中接过茶盅,道谢一声。
林如海问道:“子玉去了江北大营?”
贾珩点了点头,道:“去看了看,不出所料,兵丁大抵三成之数。”
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国朝立国百年,兵制败坏,京营有之,地方也不能幸免。
林如海问道:“子玉打算先行整军?”
“对扬州而言,我是客人,我在扬州一举一动都会得彼等瞩目,先行整军未尝不是一个好法子,等稍作整顿之后,躲一躲也不迟。”贾珩轻声道。
他毫不怀疑这一点儿,扬州盐商富甲天下,只要愿意花钱打听消息,许多扬州本地都可成为彼等眼线。
林如海道:“这样也好,盐务积弊,倒也不急于一时,明天齐阁老要来盐院议事,子玉有何见解?”
“我就不公开参与了,不过齐昆,私下还是需得见上一见,这位齐阁老应该也想见见我。”贾珩抿了一口茶,轻声道。
林如海问道:“齐阁老希望复开中法,所谓前明之盐法,尤善无过开中,但开中法现在也未必适宜,不知子玉有何良策?”
开中法将盐务与国家的边事两大战略连为一体,的确是良法,但勋贵占窝现象猖獗。
贾珩道:“法无绝对好坏,还是得因时制宜。”
“哦?”林如海目光微动,诧异说道。
贾珩道:“如今专商引岸之制,弊端实深,上不落国,下不惠民,盐利多入盐商贪吏之手,官府只得管理和收税,碰到一些不法商贾,彼等一手卖官盐,一手卖私盐,逃避征税,国帑税银流失不知凡凡,彼等与盐运司官吏同流合伙,而时常拖缴、借支税银、寅吃卯粮,导致运库迭年亏空。”
这就是专商引岸制的弊端,假手盐商销售,而官府仅仅管理、征税,在一定程度上确实保证定量的财政税收,但正如清时林则徐的老师——两江总督陶澍所言,左手倒右手,亏空甚大,而其人历行改纲盐为票盐之法,放开食盐专卖,扬州盐商渐行没落。
而最终的后世,因为税源的问题,同样是盐业国营,悉收盐利于国家。
而他一直是倡导盐业国营,从中央到地方,成立盐业公司,但此法也有一些弊端,需要配套制度建设,而且也不可操之过急。
林如海沉吟片刻,道:“专商引岸之制,自国朝初立已为成法,至今近百年,子玉打算如何重定经纬?”
革盐法之弊,自然要提出解决方案。
贾珩道:“我之初步想法是,由内务府、户部筹建盐务公司,再由民间资本以金银认购部分小额股本,参与各大行盐区加盟分销,官府统一指导定价,在销售之地历行分销,凡历年结余官银按股本比例,支取一小部,而为盈利分红给予行销商贾,所营利润,尽付户部、内务府,则商贾虽得盐利,却不复先前。”
其实,如果官僚体制完全经营企业,以衙门式的企业经营,也会导致贪污浪费,机制僵化,利益集团盘根错节,所以维持了几十年现代盐业之制,多次试行盐改都以流产告终。
当然以上都不重要,关键是他要从这个改革过程中切走一块儿蛋糕,内务府从中插一手这就不用说了。
林如海思忖着,目光微动,问道:“巡盐御史,盐院之责呢?”
“巡盐御史就是先前与姑父所言,缉捕私贩,察照奸弊,逢季审计,御史纠劾,催缴税银……这也是现在所行之事,只是扩大监察之权。”贾珩朗声道。
林如海闻言,思忖片刻,低声道:“这是变祖宗成制,如是后续巡盐御史与盐运司因缘为奸,沆瀣一气,仍难免贪腐之事迭之不穷啊。”
贾珩道:“内务府还有会稽司相关吏员入驻,几方获利主体都行贿赂,往往很难,再说,世间原无完美之法,人心易变,以巡盐御史五年一任,以盐运使五年一任,可遏奸弊,以三年末位裁汰,重定商贾经销行盐之区优劣,可收流水不腐之效。”
制度永远是制度,不能迷信制度,因为执行制度的终究是人,不得其人,良法亦废。
而他也不过是想让内务府介入盐运司,所以……本身就存在一些私心,掌握了两淮盐,以后就有了钱袋子!
林如海思索着贾珩之言的利弊,沉吟片刻,说道:“此法似有利出,只是牵涉户部,内务府,需得多方牵头,几经转圜……如今齐阁老想复开中之法,以应国家边事武兴,此事需得你和他单独谈过,辨明利弊高下,齐昆此人不同于杨国昌,虽为党人,但也不乏谋国之见,如今革新盐法,策应边事,还当同心协力才是。”
换句话说,这本身就是配合陈汉国策的再次调整,辽东一失,此刻的陈汉边防压力太重,所以齐昆才会从此着手。
贾珩点了点头,说道:“开中之法虽好,但此一时彼一时,不说占窝之事,就说晋商现在向草原走私猖獗,国事唯艰,也无就边囤田的条件了。”
开中法实行的时候,老朱刚刚立国,气势长虹,哪个该勾结残元势力,皮能给你扒了,但现在晋商走私生意做得不亦乐乎。
而且开中法,也会遭到既得利益阶层扬州盐商的一致反对,没谁想跑到边塞之地帮着屯田,而且北方气候大旱,产出甚少,怎么屯田?最终还是南粮北输,无非是由商贾来承担输送成本,杯水车薪。
林如海点了点头道:“是啊,此一时,彼一时。”
贾珩道:“先于淮盐试行,逐步推行,谨防盐工失业,酿成动乱,还请姑父暂且保密。”
这是要砸了盐商的锅,先打扫清屋子,再行请客。
他这个法子,目前是摒弃可恶的中间商,后续也有可能摁下葫芦又起瓢。
但既然在后世行之有效了几十年,直到最终其他税源扩大,盐税显得微不足道,放弃食盐专卖,说明还是有一定先进性的。
林如海面色顿了顿,目光赞叹道:“是不可声张,不过子玉胸有丘壑,真乃国士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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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佩服眼前的少年,这人真的只有十几岁,这般见识说是他的同龄人,他都信。
看着两个人惺惺相惜的模样,黛玉罥烟眉下的星眸熠熠闪烁,心头轻轻叹了一口气,分明已经……麻了。
每次都是这样,她都像个可有可无的人。
“当务之急,先把运司亏空追缴而来,这笔钱朝廷急用,至于盐法革新,慢慢来。”贾珩目光深深,低声道。
随着京营整军功成,镇压中原之地的叛乱,女真人一定会收到消息,虏酋肯定不会给中原王朝恢复元气的时间,必将紧锣密鼓,试图南侵入关,近来从北平之地送来的密报,女真境内也的确有这个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