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执梳没有回答他的第二句话,也没有接过纸巾,反而是转过身去面对他,倔强的眼眸带着初生的不服输细细地盯着他,固执道:“我要是非要让你帮我擦呢?”
舒迎昼也看着她的眼睛,沉默地没有回话。
他不说话的时候,就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包括他自己也无法迈过。
可那双连泪珠豆纯净透彻的眸子落在他身上时,大山却裂开了一条缝隙。
他缓缓伸手,一点一点替她拭去泪珠。
他的动作太轻、太柔,像是一片无家可归的落羽。
他们无言,就这样静静地交流着。
舒迎昼心里翻滚着难言的酸涩,他的手不停颤抖,但是还是温柔细致到了好像手下是易碎的一块上天雕刻的冰。
最后一次见面了是吗?
他这么想,眼眸在她脸上游离,但是却不止在看她。
或许是在看十几年前,那天夕阳下她卷翘的发尾,又或许是他慢慢被画上色彩的黑白底色。
宋执梳盯着他不算集中、又不算心不在焉的眼睛。
她看着————
那一双狠厉又冰冷的眼眸,慢慢染上了红。
她心下一震,整个人都阵痛起来。
慢慢地、慢慢地,他的眼眶积蓄起来她不曾见过的水花。
他因为身高的原因,稍稍弯下腰,所以水花顺着他的下睫缓缓流动,悬滞在半空中,不停地挣扎、跳动,最后还是无能为力地垂落————
垂落在她的衣服上,胸口心脏的位置。
那滴水花好轻好轻,轻到她差点感受不到。
可是又好重好重,重到她感觉胸口压了一块大石,喘不过气。
就连她,也愣了好些时候,才明白过来,是他的眼泪。
舒迎昼,你也有眼泪啊?
你像西边干涸的土地,就算揉碎了碾平了,还是只能剩下粗重的颗粒,在风沙里飘摇着,冷漠着,可以磨平大石,却吹不开一点风的涟漪。
你怎么还有眼泪啊?
舒迎昼就算是流泪,也是沉默的,面无表情的。
除了那双发红的眼睛,再也没有其他蛛丝马迹可以证明他留下的是眼泪。
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那套古板无趣的壳子下几近于崩溃的无助。
她抬手,慢慢覆上他那只替她擦眼泪的冰凉的手,温声到:“舒迎昼,”
“为什么哭了?”
这个时候,他们都放下了所有的刺,所有的阻碍,是两个一身无物的灵魂在交流。
舒迎昼的眼泪的确很贫瘠,他喉结滚了滚,徐徐单膝蹲下,那只用来擦泪的手在她安慰性的轻抚下,竟然有勇气轻轻碰一下她的脸颊。
他的这个姿势,瞬间让宋执梳变成了上位者。
而他的眼里,此刻纯净到只剩下了难过。
他压抑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
“阿梳,我不知道怎么给你答复。”
“我没有被人爱过,我以为我这一辈子就是不停地工作,用有限的时间为我的家族赚取无限的荣耀,这样也好,很适合我这种总觉着了无生趣的人。”
“但是你怎么能来呢?我究竟哪里值得你喜欢?我什么也没有,什么都没有办法给你。我早就不是你喜欢的那个会反抗、有自己的意识的少年了。我无趣、古板、不会讲话,我无法给你幸福。”
“你很好,很好,你没有一点问题,所以你值得更好的人,更好的未来,而不是费尽心思为我投注这么多,却得不到任何东西。”
他说的已经很清楚了。
说白了,他畏惧别人给他的,因为他回报不了。
他害怕别人随手抽回给他的,因为他觉得自己不值得。
宋执梳握紧他的手,咬紧牙关克制了很久,最后才小声问:“那你喜欢我吗?”
舒迎昼毫不回避,深深地凝视着她的面庞,嗫嚅着唇,轻声道:“不重要。”
关于我的一切,
都不重要。
宋执梳猛地抽回手站起来,胸口急剧起伏,眼泪汹涌:“舒迎昼!你混蛋!”
“凭什么你说不重要就不重要,你说不值得就不值得!那我的坚持算什么?算笑话吗?”
她的话几近破碎。
“为什么要觉得自己不配?我就是喜欢你,以前的你现在的你都喜欢,我比任何人都想让你幸福。”
“为什么不让对你不好的人难过,偏偏要让我这么难过?为什么不让受伤的自己幸福,偏偏要让对你不好的人幸福?你不如直接说讨厌我!你最好是从现在讨厌我,因为我从现在讨厌你,我最讨厌你了!”
她一把拿过自己的包,把桌子上的两片纸巾也拿走,夺门而出。
在外面一直乐呵着的楼承一脸懵地看着宋执梳毅然决然离去的背影,也许是走的太快,又或者是其他的,她口袋里什么东西落下了。
他捡起来,有些踌躇不定。
换上以往的时候,他不敢直接进去,但是这次,他没顾得上其他的,敲了敲门后直接打开,急切道:“舒总,宋小姐的东西……”
他的话戛然而止,瞪圆了眼睛,错愕地看着眼前的场景。
舒迎昼仍然保持着单膝半蹲的姿势,像一个虔诚的骑士,一个心甘情愿的下位者。
而此刻,似乎是被他的信仰重创到了灵魂似的,他低着头,透着一种阴冷的失落,像是多雨的深秋里,厚积出的潮湿,阴暗蔓延至这个屋子的每个角落。
楼承呆住了。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舒迎昼。
其实在每一个曾经或者现在向往从商的人来说,舒迎昼都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神话。
他太年轻了,手段太狠了,有不少经典的商战都是出自他手,厉害到了年纪轻轻就常驻各大商学院的教科书。
在他们眼里,他是一座不可攀越的神袛,就算似乎是一个情感足够缺失的人也是这样。
但是现在的他,看起来好脆弱,好脆弱。
像深秋的一片枫叶,随手一捻都会化成枯蝶掉落的翅膀。
舒迎昼慢慢抬头,站起来,没有指责他的失礼,问他:“她怎么了?”
楼承颤颤巍巍地抬手把那张卡片递给他:“宋小姐掉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