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尘子瞬间呆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想到了自己的徒弟,想到了正道、魔道,还有各派势力。
以及五百年前,被自己宗门颠覆的王朝。
他们,都是“人”吗?
他们干的,都是“人事”吗?
敲骨吸髓、剥皮割肉的事,他们干的还少吗?
鬼怪害人,人家承认自己是在干坏事,知道自己要遭天谴。
而那些“人”呢,却理直气壮,甚至编撰各种条款律令,彰显自己的神圣和正义。
而这些鬼物呢?
如果它说的是真的,都是这片土地里埋葬的忠骨、亡魂。
他们生前在与百胡厮杀、战斗,死后还不忘继续杀胡。
更是立誓杀光所有胡人,从根源上灭绝百胡。
这是什么品质?
一尘子心乱了。
他转头看向白衣鬼怪,看着它那惨白的脸色。
那森森的鬼气中,竟然有一丝丝凛然的正义。
从个人感情上,一尘子更倾向于帮助鬼物,杀光所有杂胡,令中土百姓千年万世安居乐业。
可一尘子身上背负着宗门任务。
他必须摒除个人喜好、爱憎。
一切,都是为了宗门!
“人鬼殊途,你们既然已经死了,就该安息,而不是继续为祸世间!”
鬼怪呵呵冷笑,眼睛中满是鄙夷。
“是啊,我们死了!可是我们身上的仇呢?谁来报?我们身上的债呢?谁来还?”
“我们的同胞在被杂胡欺凌,我们的子女在被杂胡侮辱。”
“我们的血脉被杂胡污染了,再也不干净了!”
“这些,你都看见了吗?”
“你为什么视而不见?”
“你只看到我们是鬼物!”
“如果能当人,我们也不想成为这种鬼样子!”
啪!
清脆的炸响中,茶杯被鬼怪狠狠摔在地上。
仿佛掷杯为号,门外的鬼物同时怒吼起来。
“血债血偿!血债血偿!”
“杀光他们!杀光他们!”
一尘子脊梁一软。
他就像是泄了气的皮球,连眼皮都耷拉下去。
一直以来,他都以天下第一强者自居。
就像高居云端,俯览众生的神只。
可是现在,他突然发现,一山还比一山高。
这群五百年前就存在的亡魂,比自己更加高端,也更加正义。
哪怕杀人害命,也那么的理所当然。
反倒是围城屠戮鬼怪的那些人,像跳梁小丑。
为了权力、地位、金钱、美色或者虚无缥缈的长生而争斗不休。
一群人狠狠地自相残杀,却对杀戮自己同胞,欺凌自己同族的百胡视而不见。
一尘子双手抓着头发,手指肚狠狠按着头皮。
他不断揉搓,仿佛要把头皮搓掉,把颅骨搓掉,拿出里面的脑子狠狠甩一甩。
把那些杂乱的念头全都甩出来,甩干净。
“可恶!可恶!可恶!”
他咬牙切齿。
却找不出一个反击的说辞。
尤其是当着血刀太岁的面,这种哑口无言,更是耻辱。
一尘子几次抓着拂尘,想要动手。
可是看了看外面黑压压的鬼物,他迟疑了。
真要动起手来,自己固然能大杀四方,可是血刀太岁呢?
他自己也说了,面对鬼物,技巧根本无济于事。
撕破脸的话,必死无疑。
“年轻人,看来是老朽害了你。”一尘子看着窗外的明月,“本以为城中就是一些寻常鬼物,却没想到,他们还有自我。”
眼下是黑夜,距离天明日出还有几个时辰。
这段时间,就是鬼物的主场,鬼物的天下。
“呵呵,这并不是‘自我’,而是执着、怨念、恨意!”
“我们生前拼死守卫的土地,死后却成了腥膻之地,我们入土也不得安宁。”
“我们恨了几百年,我们无时无刻不想着破土而出,报仇雪恨!”
“百胡的十八代祖宗,被我们揍过,像杀鸡一样,杀了一茬又一茬。”
“他们从骨子怕我们,见到我们都要低头、绕路。”
“我们的子孙,凭什么向他们屈服,被他们鸡犬牛羊一样宰割?”
“你们做不到的事,就让我们来!”
“一回生,二回熟!”
外面的鬼物们也都嚎叫起来。
“杀!”
“杀光他们!”
“灭了他们,一个不留!”
看到龙阳一言不发,鬼怪再次说道:“生前在侯府为兵时,我们需要粮饷,需要衣物。”
“可现在……”
鬼怪屈指弹了弹自己的胳膊,竟然传出金石般的铿鸣。
“我们不畏惧饥饿和寒冷,我们不需要休息和睡眠。”
“我们可以不眠不休的战斗,不眠不休的厮杀!”
“我们可以在十里外闻到血的味道,我们可以分辨出杂胡血液中的腥膻味道。”
“我们可以像生前那样,永镇北方!”
“也可以像死后那样,永眠北疆!”
“待到下一次,这片土地生灵涂炭,怨气冲天的时候,我们再度破土而出。”
一尘子身周劲风鼓荡,手中拂尘也开始散发光芒。
“不要听,不要信!这世上没有平白无故的好处,你与他们合作,必然要付出无法承受的代价。”
“而且,即便没有他们的帮助,你一样可以将百胡斩尽杀绝!”
“你将要做的,就是他们渴望做的!”
“如果他们拒绝或者阻拦,那就是在撒谎!”
龙阳却有自己的考虑。
无论一尘子还是眼前这个鬼怪,实际上都是域外天魔在这个世界的棋子。
龙阳的目的,并不是一统天下,而是套出域外天魔的真实坐标。
一尘子的,还有这个鬼怪的。
龙阳都想要。
所以,他不想拒绝。
互相算计,看谁手段更高明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