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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王瓒一封朝奏上九重。

还未等皇帝回复,他就派人将所有“白莲教余孽”抓获。

晨光微熹时,南京翰林院群贤毕至,少长咸集。

自严嵩离开之后,这里再一次开始了学者大论。

夫子庙的铜钟响了三声,刘同芳抬首望了眼紫金山,神色一正从容走进翰林院。

王瓒得到了想要的回复,揣着一道密旨面无表情走向侧院。

他单脚站在上马石上略一借力,翻身上马,将手中缰绳微微松开,便骑马直向城西而去。

天光初破,本该是南京城菜市小贩喧闹的时候,街道两侧却寂寂无人。

楚言牵驴而过,他要赶回浙江参加今年的乡试,然后准备明年的春闱。

虽然他经历过无数类似的考试,但每一次都觉得有新鲜感。

更何况,能顺道饱览大好山河。

无意一瞥,他瞧见石桥与青石板连接处,阴影的正下方有三小垛草丛。

天生异于常人的目力,让他发现了草垛根处暗红色的血块。

他顺手将驴绳系在石桥的桥柱上,弯下腰用食指和拇指捻了捻血块,又将指尖粉末凑近鼻翼闻了闻。

熟悉的感觉——这是人血的味道。

而且应该还是三天之内留下的,不然即使在靠近水汽的阴凉处血块也应该干透了。

他有些好奇南京这几日发生了什么,但也没有继续探索下去的意思。

毕竟,这天下还有太多的未知在等着他。

他登上石桥,极目远眺。

比起上次南京之行,此时菜场四周的马头墙已变得低矮了数丈,再远些的房舍也不见了。

白莲教叛乱,南京城虽然很快镇压了下去。

难免有漏网之鱼,一场大火烧了半数的市口。

现在楚言所见的,是重新整砌之后的房屋。

“黑头,咱们该走了。”他拍了拍驴头,翻身而上。

魁梧的黑驴不高兴地哼了一声,低着脑袋不愿意再往前走,似乎对楚琰给它起的这个名字很不满意。

楚言微微一笑,从背后的布袋中取出一根萝卜,上面还夹着一片黄叶,动作娴熟的从驴子背后的书架上取下一根竹竿。

他好似钓鱼一般,将萝卜悬在驴头前。

哼哧哼哧。

黑驴奋力向前,想要抓住那根萝卜,一脚一脚地踩着。

楚言干脆侧坐,将竹竿直接系在驴身上。

驴儿使劲地伸出舌头往前够,让楚言脸上不自觉浮出几丝笑意。

黑驴似乎有些疲惫,索性低头向前走去,只是眼神中,隐隐有一抹狡黠之色一闪而过。

一路走来,古朴繁华的南京城,似乎被剜出了大大小小的伤疤。

有些房屋还没来得及重建,木质构件焚烧焦黑的痕迹异常明显。

南京是古都,大大小小的战役发生过无数,甚至连大火焚城也经历过几次。

可今日之事。

格外不同。

尚未靠近,楚言便听见一声高亢的呼喊声,夹杂在狂风之中。

他想了想,站在驴身上向前望去。

迎着光照的方向,闪光的碧鸡格外显眼。

楚言很清楚,这是正二品大员官服上的锦鸡。

新制的官服用了云纹金锦,在光下会有金光灿灿的效果。

“白莲叛逆,罪大恶极,今日南京城之惨状,皆是叛贼所为。”

王瓒的个子并不算太高,但在众人的眼中,却显得格外的高大。

他手上举着传声筒,将声音清楚地传递到下方每个人的耳中。

行刑场周围房屋错落,意外形成了回声效应。

他的声音回响在每一个人耳边,震耳欲聋,让人心生愕然。

民众们目光炯炯看向王瓒。

他双手向前挥舞,神情激动,“白莲教的恶贼,杀了我们的亲人,烧了我们的房屋,让我们一次又一次地在痛苦中挣扎!”

他全情投入,台下的民众也纷纷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在王瓒之前,官方处刑会宣读罪犯的罪行,但也草草了事。

掌权者希望借鲜血而警示民众,绝不希望民众因此而生血性。

因此,刑罚,更多代表的是威慑。

而现在,王瓒所做的,却是“同情”。

他不是在替律令执行使命,而是要为百姓鸣不平。

“我们所遭遇的一切灾难和痛苦,都是白莲教处心积虑地谋划!”

“东城区被烧毁的房屋,西市口破败的市集,整整三千二百一十三个无辜百姓的性命,他们罪大恶极。”

起初,只是王瓒一个人在痛诉。

后来隐隐约约,不知道从谁开始,百姓们开始发泄这数月以来的痛苦。

“我们家三辈子才攒下的基业,就是被白莲教一把火烧了,他们该死。”

“害死我娘的,就是白莲教!”

“妈的,老子养了半年多的猪,就这样没了!”

王瓒眼中闪过光芒,将手一扬,声音陡然变大。

“大明的百姓们,我们所有的痛苦都是白莲教造成的,他们烧毁了房屋,他们杀害了我们的亲人,他们让我们所有人都不得安宁!”

“他们杀死了城东郊阴山上耕田的农人,他们杀死了起早贪黑的菜贩,他们杀死了每一个不该死的人!”

“更可恶的是,竟然还有人和他们串通在一起,想要将南京付之一炬!”

群情激奋,台下的所有人都挥舞着手臂,在狂热的氛围影响下,他们忘记了过去对行刑场的畏惧。

“一定要斩首,用鲜血来偿还!”

“没错,必须杀!”

楚言站在最外面,将兜帽拉得更紧了一些。

望着高台上为百姓主持公道的王瓒。

楚言不禁暗暗有些佩服——不是因为他没有见过这样的手段,而是在大明,在尊卑礼制压制下的王朝,统治集团的内部竟然有人想到用这样的手段来裹挟民意。

楚言自问不是一个好人,他也可以操纵民意而完成自己的目的,但绝对做不到为谁死心塌地地忠心。

他很明白,在权力固化的集团中,一旦出现了煽动底层的苗头,无论是谁,无论怀着什么样的目的,都会被当成敌人对待。

虽然后果严重,但就现在而言。

这样做的效果很明显!

怨毒的眼神像是刀子一样,嗖嗖地射向那几个跪在地上的囚犯。

他们每个人嘴上都被塞着布团,头发披散被强按着低下头。

这群犯人,是高高在上的世家老爷,豪强巨贾,是百姓口中惹不起的人。

他们一日前还想着将新政的官员玩弄于鼓掌,兵不血刃击退“革新者们”。

今日,却都无一例外穿着浅白色的囚服,并且关在木质囚车游街。

王瓒一挥手,命人扒下了他们的衣服,或白或黄的肌肤上,一朵醒目的白莲让人惊异。

囚犯们即使被捆缚住双手,也在不断地挣扎。

全场哗然。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直娘贼,贼心不死的家伙,我那刚满月的女儿呀。”

“大家看清楚,就是那朵白莲,以后见一个杀一个。”

他们在发泄着心中压抑已久的痛苦,无论这些痛苦是否是白莲教造成的。

大坝拦截着汹涌的情绪,但必须要有一个宣泄的出口,不然汹涌的情绪会冲毁一切。

石子,土块,烂叶,一切可以抓在手中扔出的东西,都被百姓们投向囚车。

大木轮碾压着青石道,拖着人群浩浩荡荡向前。

不断有人加入,却很少有人离开。

囚犯的脸上出现了血迹,这却让人群更加兴奋。

楚言最后看了一眼,便转身离开了。

诛杀白莲叛逆,顺道清除敌人。

百姓高兴了,朝廷高兴了,甚至商人和世家中的一部分人也在开着庆功宴。

没有人会觉得不对,经过信息洗礼的楚言也如是。

就算王瓒趁机处理了政敌,让他们背上不该有的罪名。

楚言也觉得没有错——他是王瓒这一方的人,所有想让他们死的对手都该死。

况且,让该死的人死得有价值一些。

不也是一种成功吗?

楚言心里隐隐有些烦躁,苦恼的是自己的生活似乎再也不能闲适下去了。

绕了一大圈,百姓们拥挤着回到了木台。

王瓒高昂的声音再次响起。

“天命眷顾,仰赖陛下威德,抓住了白莲叛逆,捣毁了他们的阴谋!”

“陛下万岁!”他将声音提到最大,用尽全身的力气吼了出去。

“陛下万岁,陛下万岁,陛下万岁!”

此起彼伏,浪潮滚滚,汹涌澎湃的呐喊似乎淹没了整个南京。

“白莲教的叛逆,为什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攻击我们?就是因为我们有整个大明最宝贵的东西!”

王瓒眼神示意,早就准备好的小吏,鱼贯而出将大明天宝展示在众人眼前。

“这是陛下颁发的天宝,是白莲教叛逆最害怕的东西,他们不顾一切想要毁灭天宝,想要毁灭我们赖以生存的地方!”

王瓒将十两银子的天宝握在手中,目光一一扫向在场众人。

“我知道很多人困惑,为什么这小小的一张天宝会让叛逆害怕?”

他顿了顿,现场微微有些嘈杂的声音也立刻安静了下来。

目光在凝聚。

炽热得像是要将人刺穿。

“人要吃饭,邪教徒也要吃,吃饭就要花钱,就要用上银子!”

略微有些粗鄙的话,让人群荡出笑声。

也一下子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从太祖建国之初,白莲邪教就存在了,大家想想几百年,他们从平民百姓的手中夺取了多少财富!”

“冬瓜一样的金子,装满南京城的银子,他们的钱我们每个人分他一百两,也能分上几天几夜。”

“呼……呼……”

台下的百姓呼吸变得粗重,他们中大多数人拼死拼活一个月也只不过赚上一两银子,更苦一些的,一年到头也才几吊钱。

听到那么多的钱财被白莲教搜刮,即使明知道那不是自己的,百姓心中也嫉妒万分。

他们将一切的妒火烧向了白莲教。

声讨白莲教的呼声,也越来越高。

听着耳畔的怒吼,王瓒明白。

——火候到了。

他一步一步跨上中央木台,在囚犯恶狠狠的眼神中,在百姓们期盼的目光中,他微笑着看着所有。

“大明天宝,让白莲邪教的钱,变成我们所有人的钱,让他们的银子花不出去,让他们的铜钱用不了,他们必须将吃下去的银子一两一两吐出来。”

语言直白,但每个人都听得清楚,即使他们不能理解,也被周围人的欢呼所簇拥着,一起大声地吼。

“大明天宝,天宝,天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