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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北辰见到孟相时,他光着上身,背着筋条,向来高傲的头此时低垂着,跪在地上一脸愧色。

孟相很白,胸毛浓密,遮不住前胸后背密密麻麻的疤痕。这些疤痕都是孟相曾经征战沙场时所留。背上有一道长疤,是先帝征战鞑靼时,为救先帝而被砍了一刀。

李北辰目光复杂。

他已听闻了孟相一大早休妻的消息。他低估了这位两代丞相的果断理智。因为他本以为孟相会来求饶,求他赦免了孟冉或者孟夫人。

眼前的孟相四十出头,身子精壮,竟然有六块腹肌,手臂上全是腱子肉,恰如他这个人一样勇猛刚烈。

那一道道伤疤,是他曾经为国家安宁和辽阔的疆域浴血奋战的见证。尤其是跪下来后背部那道尺余的疤痕,如同一道勋章,曾经证明过他对先帝,对这个国家的忠诚。

“孟卿,”李北辰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沉重,“你这是何苦呢?”

孟相的头埋得更低了,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陛下,臣管束后宅无方,竟做出如此悖逆之事,臣难辞其咎。臣深知此事严重性,已立刻采取行动,杖毙了一干人等,并将臣妻休弃,将其遣送回家。臣虽有百死,亦难赎此罪,愿意接受任何惩罚。”

李北辰叹了口气,“昭儿在宫内思念亲人,朕疼惜昭儿,故而才与她回府省亲,谁知一夜之间,竟然......竟然痛失皇嗣。最难过的还是昭儿啊。如今昭儿可曾脱离危险,可还安好?”

孟相琢磨不定李北辰的意图,也拿不定主意要不要与皇帝开诚布公。

既然落胎已无可避免,昨晚他已秘密地将胎儿做成药引,把解药给昭儿服下。只盼经此一遭,真能像神秘人说的那样,能救下女儿的性命。

他心中隐隐担忧,神秘人可能是为了报复他们,一再对他们进行捉弄。

用了这么残忍血腥的药引也不一定能解毒,又或者要解毒根本用不上这个药引。不过是杀人诛心,戏弄他们而已。

对方在暗,他们在明。他们一步步地被对方牵着走。

昨晚他想了一晚,都没有想出破局之策。

孟相在皇帝的注视下回过神来,“回陛下,昭儿睡了一觉后好多了。”

李北辰眉头微蹙,“按照律法,谋害皇嗣,主犯从犯皆是死罪。你的妻妾一律当诛。朕念在你一向忠心耿耿,此事非你主谋,你又是昭儿的父亲,朕可以网开一面。但此事必须有个交代。

朕决定,孟冉忤逆不孝杖毙,孟府内所有妾室一律前往静安寺剃度修行,为孟昭和皇儿祈福。没有皇命,终身不可离开静安寺。婢女仆役一律充军。

至于孟卿,从此之后,你便不再担任朝中丞相,即日起任命你为龙虎大将军,七日之后前往福建都指挥使司担任指挥使,操练水军指挥抗击倭寇。赐婚翰林大学士曹参之庶三女为你继任妻室,即日完婚,随行福建。”

“谢陛下宽宥。臣领旨。”孟相磕头。

他昨晚苦想了一夜,有没有可能是皇帝设的局。虽然极度怀疑,最终还是否定了。都是他的枕边人,性情都了解得很。昨天的事儿都是她们干的没跑。

以前嫌麻烦,对后宅的这些事儿装聋作哑。一碗水根本端不平。就一把枪,这个多一枪,别个就少一枪。没办法。

李北辰叹了口气,“孟卿,你放心。昭儿是个好姑娘,对朕一片赤诚之心,朕都知道,朕会晋封她为德妃,照顾好她。你替朕把东南的倭寇治理好,朕不会亏待孟青,你的次子孟白。过了这阵子,朕会给孟白一个安排。”

“谢主隆恩。”孟相感激涕零,头磕在金砖上一阵脆响。

这次的谢恩发自肺腑。

末了李北辰忽而幽幽地唤了一声,“孟将军。”

这样的称呼,让孟相心头一热。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这样叫他。他的头衔是“孟相”已经很久了。

然而他最喜欢的日子却是跟先帝沙场秋点兵,纵马驰骋,奋勇杀敌的日子。

那才是他的热血和激荡。

相比于丞相,他更想当一名将军。

“臣在。”孟相面色肃然,拱手道。

“目前情况复杂。你去了福建后要小心谨慎行事,”李北辰望向远处,“昨晚朕对你说过。百黎族人正要搅乱朝局,报复你,也报复皇室,妄图让你家破人亡,让皇室改朝换代。孟相你身上担着重任,凡事多加小心。”

“臣万死不辞。”孟相的话语掷地有声。

李北辰忽而问道,“丞相,假如最后百黎族让你家破人亡,痛不欲生,受尽折磨。你后悔吗?”

孟相摇了摇头,“开疆辟土,南北统一是臣的毕生所愿。纵然粉身碎骨,臣不后悔。”

“好。”李北辰目光沉沉。在这一点上,他与孟相是一致的。

假如能实现和平统一最好,如果不能,那么就算踏平国土,付出生命代价,家人被报复,也无法阻止推动国家统一的进程。

孟相已是满眼的感激。这样的处罚已经是最轻。

皇帝没有剥夺他的爵位,没有杀光他的妻妾,给了他一个新的身份,一个新的家庭,新的使命,开启新的征程。

“孟将军,等你的好消息。”

孟相抬头深深地看了一眼皇上,行了个军礼,重新将荆条筐背在身上。眼中既有敬重也有愧疚,转身离开了大殿,步履稳重而矫健。

李北辰静静地站在原地,望着孟相远去的背影,在晨辉中格外高大魁梧。身后背着的荆棘筐像是一柄剑。

他忽然觉得,宝刀未老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早上还在议论纷纷谁是新的孟府女主人的妾室们,接到要被发派去静安寺修行的圣旨,皆傻了眼。

刚刚还嘲笑孟夫人以后要跟青灯古佛为伴,如今倒好,自己跟着也进去了。而且人家先去,被优先安排了宽敞明亮的小院。她们得挤在一起住禅房。

有绷不住的,抱着满盒子精致名贵的珠钗首饰,跌坐在地上哭出了声。

以后头发都没了,戴个毛线。

宫里的太监来孟府宣旨时,孟昭还没有离开。听到娘亲被休,余生将在静安寺度过,爹爹要另娶新人即将去福建赴任时,孟昭哭成了个泪人。

她满脑子的都是三个字:为什么???

皇上为什么要这么对她,对她的娘亲。跟她的娘亲一点关系都没有啊。都是婵娟的错啊,冯氏的错啊,想害姚氏姨娘的错啊。

跟她的娘亲有什么关系?!

万幸的是,孟夫人已经先去了静安寺,就省去了面对面的撕心裂肺。

穿好衣服的孟相爱怜地望着悲痛欲绝的女儿。如此单纯稚嫩的姑娘偏偏要因为对皇上的一见钟情嫁入宫里。

嫁个普通的人家不好吗?人家看在他丞相的面子上,她不得横着走。

可她偏不。

或许这就是命吧。

“昭儿,爹爹以后去了福建,不知道何时才能见。你自己一个人在宫里要照顾好自己,切切保重。千万不要任性。爹爹只叮嘱你一点,皇上就是皇上。你是他的妃子,但他不是你的夫君。懂了吗?”

孟昭眼泪花花的摇头。她不懂,皇上为何不是她的夫君。

孟相原本还想对他的傻女儿说点什么,望着一旁垂着眼皮的梁小宝,把一切的话都咽到了肚子里,“不懂没关系。有爹爹在,皇上会对你好的。”

孟昭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别哭了啊,”孟相轻声地哄着,他伸手替女儿擦掉脸上的泪水,“听爹的话,回宫后要跟宁贵妃搞好关系,多跟她走动。她会护着你的。”

“她为什么会护着我?我为什么要她护?”孟昭不服气地问道。

她一个堂堂相府大小姐,怎么可能还要别人来护。

孟相苦笑了一下,看向梁小宝,递了两根金条过去,“梁公公,昭儿从小被我跟她娘宠坏了,没受过什么苦,单纯得很,很多事儿她还想不明白。辛苦梁公公以后多照应照应她。”

“孟将军言重了。奴才为皇上做事是应该的。孟将军如此为珍妃娘娘打算,娘娘好福气啊。”梁小宝笑嘻嘻地推掉了孟相递上来的金条。

两个人说着黑话,孟昭一点没听懂。孟相也看出来了她没懂。

他心里暗暗祈祷,希望皇上看在孟昭是个纯善没有心机的傻姑娘份上对她好点吧。

回宫的路上,孟昭一会哭,一会儿停。

就算是哭,也是捂着嘴压抑的哭,哪里敢哭出声。

她脑海里反复回放着这一天经历的事情,就像是一辈子那么多。

撩起轿子的帘子,看着外面熙熙攘攘的市井人群,平凡人的笑脸,竟然有些羡慕。

待回到长春宫,刚刚收拾停当,晋她为珍德妃的圣旨就到了。

身边的丫鬟都小心翼翼地恭喜安慰她,说皇上把她放在心上。

以前她朝思暮想都想晋位到四妃。如今突然得到了,她只感觉丧丧的,宁可要孩子,不要这个晋位。

她摸着空荡荡的肚皮,只觉得难过,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因着孟家的巨大变化,孟昭又落了胎,虽然晋了位,也没几个人敢过来探望。一个操作不当,就被当成了看戏说风凉话,还不如不做不错。

但还是有不得不来的。

比如同宫的方贵人。她就第一时间来了。

方贵人照例请了安,然后问道,“娘娘身子可好么?要不要妾做什么?帮忙煎个药啊什么的,妾都可以做的。”

孟昭失笑,方贵人这人太复杂。她看不懂。

说忠心,经常漫不经心唱反调惹麻烦;说不忠心,经常也替她站台,维护她。就像此时说要替她看着煎药。就拿不准是个什么意思。

她懒得去应付,便淡淡地回了句,“身子还好。妹妹有心了。宫里有清影忙得过来。”

“娘娘知道我的。不会说话。妾能有今天都是娘娘的提携,只盼着能有机会报答娘娘。”

孟昭微微颔首,“妹妹有这份心就好了。我现在也护不住你。你自己说话行事要有分寸。”

“妾会谨记在心。姐姐知道我的,得宠不得宠不要紧,只求能像现在这样过得去就行了。”

孟昭冷淡地说道,“你管住嘴就能过得去。”

方贵人走后,来的竟是谢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