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煦除授沈铢为陈留知县的事情,自然瞒不住人。
很快,几乎所有有心人,都得知了这个事情。
一些消息灵通人士,甚至拿到了赵煦命彭汝砺写的告词。
本来,这种除授京朝官的告词文字,不会有什么人关注。
因为都有模版,无非是用词褒贬不同而已。
可,这是当今第一次除授府界官吏。
政治意味深厚,所以,关心的人很多。
大家都希望通过告词,来了解未来府界政治走向。
于是,好多人,都拿着告词内容,研究了起来。
这其中最关心的,自然是孔家三兄弟了。
“敕沈铢:县剧而难治,故有司难于用人,地近而易知,故才者乐于自用……”
“临政以简,决狱以明,御吏以严,治民以仁!能此四者,孰不汝知。可,特授知陈留县!”
孔文仲咀嚼着告词里的文字,一双眼睛,明暗不定的闪烁着。
良久,他叹道:“官家圣明,知京畿政务之难……”
他当过府界的知县,所以很清楚,府界的官有多难当。
上面婆婆妈妈一大堆,下面的豪族豪商,更是指不定背后就是某个大人物。
于是,束手束脚,难以施为。
所以,当初,韩绛拜相,官家拜苏颂为府界诸县镇公事,一直就被人认为是一手妙棋。
因为,府界的事情,一般人真的理不清。
也只有苏颂这样熟悉府界上下情况,同时和几乎所有人都能说得上话,在各方面前,都有面子,且愿意屈尊降贵去府界的大臣才能撑得住场面。
但凡换一个人去当府界诸县镇公事,韩绛的施政都不可能这么顺利。
就是……
“为何要选沈子平”
这是孔文仲怎么想都想不通的事情。
“大兄……”孔文仲之弟秘书校理孔武仲的脾气有些暴躁,当即就道:“不如再去御前,谏言沈子平之罪!”
孔文仲听着,摇头苦笑:“官家已下诏,命都堂重定沈道原的差遣……”
孔武仲瞪大了眼睛,哪怕是他也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兄弟要是再不依不饶的去君前反对。
那就是‘凌迫君父’了。
属于是给脸不要脸!
皇权的铁拳,肯定会降临!
哪怕他们有孔子后人的光环加身,怕也要被揍个鼻青脸肿。
“就这样吧!”孔文仲悠悠一叹,有些疲惫的道。
作为臣子,他需要明白进退取舍。
孔武仲虽然不甘心,但也只能叹道:“沈子平去了陈留县……若其立下功绩,就有可能去太学,与陆佃狼狈为奸了!”
现在太学,几乎成了陆佃的一言堂。
这个王安石的门生,在太学内部搞的那些事情,叫孔家兄弟看的是咬牙切齿。
无论是改革三舍法,细分学分、评分制度。
对他们来说,都是不可接受的。
因为,改革后的三舍法和学分、评分制度,将太学的学风,从研读孔子经义,向着经世济用的方向改变。
在孔家的立场上,这就是在掘他们的坟!
道理是很简单的。
现在在太学的学分制度下,一个太学生,可以在儒家经义中任选一门研修。
太学内部的月考、季考与岁考,这个太学生都能通过这门经义,去竞争总额四十分的学分。
但太学是百分制。
也就是说,圣人经义只占学分考评的四成。
甚至都没有过半!
这就已经是倒反天罡了!
历代以来,从不曾出现过这种事情!
圣人的经义,在太学中,失去了主导地位。
尽管,陆佃主持下的太学,还装模作样的,列了二十分的品行分。
使太学生们看上去,似乎是照着才学兼优、品行优良的路子去培养。
但问题在于,经义加品行,总共也只有六十分。
而儒家素来推崇中庸,讲究过犹不及。
所以,在考核打分中,是不可能给任何人满分。
哪怕是孔子复生,也拿不到满分。
这就注定了太学对太学生的要求,在经义、品行之外。
在另外四十分之中!
无论是外舍升内舍,还是内舍升上舍,或者上舍生求出官。
都得用心于另外四十分,而且,必须很用心很用心,每一分都可能关乎着成败荣辱。
这就直接,让太学在短短一年中,学风大变。
太学生们越来越关注,那些过去被认为难登大雅之堂的东西。
比如术算、比如钱谷,比如刑律等等——现行的太学,允许太学生们,在经义之外,任选一门或者多门杂学研修。
这些杂学就占据着外舍生和内舍生的另外四十分学分。
而等到了上舍生,这四十分学分,就被所谓的【实习分】取代。
太学生,只要升到上舍,那么太学就会允许他们选择一个在京的官署实习。
这些人每七天,到相关官署实习一天,学习有关官署的基本工作。
其中成绩最好的人,甚至可以去学士院实习。
这对太学生们来说,不啻是天籁!
可对孔家人来说,却是危机。
经义的重要性,开始被削弱。
尽管,陆佃打的旗号,冠冕堂皇——礼乐书数射御,君子六艺,圣人所崇也!
所以,太学应当培养,德智体行四项全能的人才。
而不是培养一群书呆子。
但,陆佃做的那些事情,却是在实际上,挖儒家的根。
准确的说,应该是挖旧儒的根。
而在大宋,新旧两党,在意识形态上的区别,自有标准。
旧儒崇孔,新儒崇孟。
新党迄今最大的标志性成果之一就是——让孟子升格,陪祀孔子。
但,这不是结束。
只是一个开始!
孔家兄弟都清楚,下一步,新党的人要做什么
等王安石百年后,将他的神主牌,也放进孔庙,然后再放到孔子身边,最后取代孔子,鸠占鹊巢!
孔家人最怕的就是这个了。
孔文仲,早早的就看出了新党的狼子野心。
所以,他坚决反对,坚决阻击着新党的每一步。
奈何,胳膊拗不过大腿,还是让新党,把孟子抬进了孔庙,坐到了孔子身边。
如今,沈铢被天子亲除为陈留知县。
就意味着,危险更进了一步!
因为,沈铢之父,沈季长是最激进的新党成员。
此人,当年在朝时,就到处鼓吹——荆国公,就是当代的周公!
“须得想个办法了……”孔文仲喃喃自语着。
孔武仲却是目露凶光,说道:“兄长,要不要小弟去找当年的虞蕃”
孔文仲当即摇头,道:“不可!”
“此小人也!”
当年的乌台学案,和乌台诗案一样,是如今士林中人尽皆知的冤案!
虞蕃此人,更是早已千夫所指,沦为士林公敌。
他们兄弟是清流,是君子。
一旦和这种小人扯上关系,立刻就要脏了全身,是洗都洗不干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