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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江湖夜雨思归路,灯火天寒记远游

悄然入夜,细雨渐落。

苏决明抱了抱双肩,有些寒意。可恨天公不作美,还有一盏茶便可到黛州,却偏偏这时下起雨来。看见顾见春醒来,他渐渐生出了些困倦,竟也昏昏欲睡。

船家戴上蓑衣,在雨中不紧不慢地摆着棹。

顾见春探出身子,说道:“前辈,不如进来避避雨,晚辈在外面透透气也好。”

船家眯起眼,问道:“老夫进去避雨,谁来撑这桨?你来?”

没等对方回答,他便哈哈一笑,说道:“你这沧浪诀虽然是上乘功法,想要撑老夫这船桨,倒是还差些火候。”

顾见春一惊,随即了然。这老者方才那一棹看似莽撞救急,却实在精妙,既不伤到自己,又正好打在了他和夜来两人的功法较量处。若是没有极其高深的武学造诣和功力,是万万不可能全身而退的。想不到自己随意在岸边寻的艄公,竟是个世外高人。能认出自己所学武功,必然也熟知自己师出何人。不知是敌是友。

他连忙回道:“前辈教训得是。是晚辈学艺不精,白白丢了师门的脸。”

船夫闻言,微微皱起白须眉。“这也不怪你。那姑娘走得却也不是寻常路。”

顾见春回头望去,苏决明正拥着外袍,浅浅睡去。女子倚在一边,也是昏迷未醒。

“那是何路?”他问道。

“呵呵呵......”船夫笑了笑,也不答话,撑了几下棹。

“公子何必一问?到了黛州,你二人分道扬镳,从此各不相见。她做她的少庄主,你做你的青山客,岂不快哉?”他突然说道。

“前辈误会了。”顾见春有些赧然,“只是晚辈亦在寻一个人,怕是与她族人有些渊源。”

“老夫对俗世早已不再过问。你们这些弯弯绕绕的,老夫也不感兴趣。”船家摇了摇头,叹了一声。“老夫与你师父放鹤居士有一面之交。他算到你有难,来信让老夫在双溪等你,如若你要去往何处,便渡你一程。”

顾见春又是一怔。师父他......

船不知不觉慢了下来,透过雨雾,远处若隐若现正是灯火。

“黛州将至。公子,你我便在此作别。”船夫笑了笑,“山高水长,公子珍重。”

顾见春亦是躬身,恭敬地行了一礼。船靠岸,他背起夜来,又叫醒苏决明,带上行囊,便要离开。苏决明揉了揉眼睛,还未睡醒,却被雨浇醒。好在带了伞,倒也不忙着躲雨。

只见船家摆着桨,悠悠往来路荡去,也无歌,也无言。

顾见春突然发觉,这船家虽然淋着雨,身上却一点也没有湿,仿佛周身有一层罩子,严丝合缝地将雨水拦在了外面。反倒是自己身上沾了些斜风细雨,有些微凉。他即刻催动内力,将衣服蒸干。若是被师父知道“松间夕照”被用来干这事,想必又要罚他多挑两担水吧?他这么想着,突然有些想念那个倔强的老人。便是远在他乡,也受他照拂。待此间事了,他定然先回山上,再挑上百八十担水又何妨。

苏决明打了个喷嚏。“如今,我们去哪落脚?”

“既然她未醒,便找个客栈先住着吧。”两人点点头。顾见春突然想到,似乎在双溪镇,便是背上背着一个人,身边带着一个人。他失笑,命运总爱如此捉弄他。好在这夜来姑娘也不重,便是背着再行几十里路也不在话下。

此处距城中还有些距离,街上空无一人,只有细密的小雨落下。远处突然有砖瓦碎裂声,随后只见一人踏着屋脊飞奔而来,几个黑衣人紧追其后。几人皆催动轻功上蹿下跳。不多时,便要直冲顾苏二人面前。

顾见春仰头看了一眼,遂带着苏决明往一旁的巷子里绕了绕,虽然他向来喜欢多管闲事。可这伙人善恶尚不分明,他也不好插手,如今又带了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若是贸然插手,恐适得其反。

哪知那最先跑着的人眼尖,早就注意到了他们。这也不怪他,顾见春一行人本就如拖家带口,又带了诸多东西,在这夜晚空荡的街上分外显眼。只听他大喊一声:“那边的几个!过来帮忙!”是个年轻男子。

顾见春扶额,苏决明亦是有些失语。几人只好从巷子里走了出来。那黑衣人见对方顷刻便喊来几人,一时间以为是对方来了援手。他们行事隐秘,身份不可暴露,于是皆停下脚步,暂观其变。结果一见对方是一个公子哥模样的男人,背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子,便安下心来,对着这被追的男子目露凶光,说道:“林少爷,叫谁也没用。今天你无论如何都跑不了!乖乖受死吧!”

姓林?顾见春目光一动,这么巧,莫不是镇南镖局的人。不过天下姓林的倒是多了,他也不敢贸然出声。只听这人哈哈一笑,倒是个性格爽利的。“哈哈哈,小爷告诉你。小爷今儿不仅能走,还要当着你的面走。”

“大言不惭!”黑衣人嗤笑了一声,“上!”几人弯刀铁剑便要招呼上来。

只见这男子虽然赤手空拳,却打得一手好拳法,能以一敌四,不落下风。只是这刀枪棍棒皆擦着他的身子而过,又着实惊险。

眼见着两边投入战局,打得有来有回,难舍难分。顾见春也不停着,两人就要往边上走去。这夜寒雨大,万一再给背上的姑娘折腾病了,又是一桩麻烦事。

谁想到这男子眼倒是尖,直接喝住他们,说道:“哎——那边…嗯…问剑山庄的!快来帮忙啊!”

问剑山庄?

在场的人都愣了一愣。顾苏二人是惊疑莫名,而其他人只是因为这问剑山庄实在威名远扬,几个黑衣人不得不多看了几眼他两人。

“问剑山庄的人何时来了?”一人问道。

众人皆是摇摇头,“管它呢!不就是个问剑山庄,杀了便不是了!”于是纷纷拔刀,两人往这边冲了过来。

“好哇,真是贼胆包天!问剑山庄你们都不怕!”男子叫道,不过手下确实轻松了些。

顾见春无奈,也不敢犹豫,摘下腰间宝剑,一招将面前的刀挡了下来,精准无误。这人力气实在是小,他只是轻轻对抗,对方便被震得后退了数十步,刀也脱手。至此,剑还未曾出鞘,伞面亦未离身。

苏决明默默跑到了角落里,想到他内伤未好,可别再落了新伤,有些担心。

“好功夫!”男子对招两人,却不忘观战。看到顾见春尚且背着一人,却稳稳将对方兵器震落,看出是顾见春内功深厚,不欲出剑,便直接凭内功震伤他,如此功夫,便不由自主地开口夸起来。完全不在意面前两人步步杀招,就好像在戏弄对方一般,挥舞了大半天的兵刃,连袖子都没挨着。

任是顾见春气量再好,也终于忍不住,说道:“兄台,你这般可是不太厚道!”

男子嘿嘿一笑:“对不住对不住。在下没注意兄弟还带了家眷。不过既然兄弟你武功这么高,想必以一敌四也不在话下。”说罢他突然一个扫堂腿,将两个黑衣人踢翻在地,又接连将两人踹了过来。趁众人皆发愣之际,足尖一点,便飞出几丈开外,轻飘飘地落在了屋檐上。“在下还有要事,青山绿水,后会有期——”最后的几个字飘出,他人已不见踪影。这几个黑衣人互相对视,都怪这突然冒出来的“问剑山庄”的人,不然此刻他们早已拿下那人回去复命了。于是抄起家伙,向顾见春砍来。可还没碰到他身子,便被宝剑剑鞘打脱了力,在地上痛呼不已。

“你们是什么人?”如今便是不想管,闲事却自动找上门来。

“镇南镖局追查叛贼!”黑衣人吐了一口血,恨声说道,“你问剑山庄竟坏我们总镖头大事,真是该死!”

“啊……”苏决明愕然,顾见春亦是诧异。这几人看着如此凶恶,竟然是镖局的人?

“阁下是…镇南镖局中人…是那个南方第一镖局的镇南镖局?”

“这天下难道有第二个镇南镖局么?”那人怒道,站起身来。“既然叛徒因你们逃跑,那便是同党。来啊,绑回去让总镖头定夺!”

真是记吃不记打!这镇南镖局的人怎的如此蛮不讲理?苏决明暗地里说道。

顾见春略一思忖,不对,方才他叫得可是“林少爷”……自然,这镇南镖局也不会有第二个“林少爷”。思及此处,他抬头拱手道:“几位,真是对不住了。想来是有些误会……”却暗暗脚上发力,伺机而动。

另一人啐了一口,说道:“大哥,和他废什么话。惹了问剑山庄的那便是没完没了。倒不如就地解决了,也让总镖头少操点心。”便举起剑又要杀个出其不意,不料顾见春突然脚下轻移,残影顿生。他游移在几人之间,飞速一点,几人登时被点中穴位道,不能动弹。

“几位兄台。”他拜了拜,算是礼节,“如今在下一行人亦有急事,不如相互行个方便,日后在下必然登门致歉。”几人冲他怒目相视,这“相互”说得倒是客气,分明就是他制住了几人,强行过路。

“唉……”顾见春揉了揉额角,有些乏累。他喊来苏决明,一道匆匆寻客栈而去。只留下几个黑衣人在这霜夜里淋着苦雨,动也动不得,好不折磨。

翌日,黛州城内。

“快去看看贴了什么?”“嘿,那边有新贴的告示!去看看?”“走!”

只见一群人围在城门口,几个官兵正将纸面铺平整。见人群聚过来,一人说了句:“尔等看清楚了!这几人皆是盗贼,偷了曹大人的宝物,现下逃窜于城中。尔等若是看见这几人,立刻上报官府,曹大人有重赏!”纸上三男一女,倒是画得栩栩如生。

人群议论纷纷。说着怪不得今日发觉进出城管得严了,今日街上也多了许多官兵,原来是要捉贼。

此刻那“盗贼”之一的男人戴着斗笠,手中提着几包药材,正站在看热闹的百姓之中。他苦笑一声,摇了摇头,顷刻间又消失在了人群里。

“她何时能醒来?”顾见春看着躺在床榻上的女子,对床边的苏决明问道。苏决明正取来一条长巾,将它浸在药汁里,小心地敷在女子的双眼上,随后回道:“不知。”

顾见春长叹:“她若是再不醒来,我们就要去住那大牢了。”

“说来也怪,昨日她本是力竭而昏,不知为何身体竟衰弱至此,内力全无。”

顾见春闻言,倒是想起这事,于是就将其中蹊跷告诉了苏决明。苏决明也不知道这武功门道,亦是茫然。顾见春只得解释道:“想必她所修习的功法与我相冲,才会适得其反。”

苏决明这会倒是听懂了一二,便说:“那倒不能怪我了。再等等吧。”

顾见春点了点头,拿起桌上的糕缓缓吃着。

少年看他吃得津津有味,亦有些饿了,净了净手,拿起糕点便往嘴里送。末了,又吐了出来。“这糕浸了水,你怎么还带着啊?”是双溪镇里那家客栈的槐花糕。“还吃得这么香?”

对方也不恼,笑着说:“有何不妥?”

“你还真是喜欢槐花糕,临走时老板娘送的糕我都没见着影,全被你吃了,说来那糕也真是贵,竟都抵得上我们住店的花费了……咦?那这又是哪来的?”少年突然狐疑道。

“哦,是夜来姑娘房中剩下的,我也打包带上了。”剑客解释道。

“啊?”他连忙灌了一大口水漱口,“那怕不是都馊了?”他苦着脸,不会要吃坏肚子了吧?

“那倒没有。”顾见春一把将整盘的糕都端来,从身后翻找了一圈,取出一袋酥饼丢了过去,苏决明连忙接过,还有些温手。打开袋子,香气四溢。

他连忙尝了一块,果然如想象中美味,他边吃边说,“有这好东西你不早点拿出来?”

“呵。”剑客品着糕,嗤笑了一声,“我又没请你吃。”

苏决明此刻吃饱喝足,倒也懒得和他斗嘴。回到旁边的铺上躺了下去。

“如今你我皆是戴罪之身,横竖无事,不如我来教你些防身功夫吧?”

少年来了兴趣,翻身而起:“好啊。有没有那种……十步杀一人的功夫?”

剑客无奈:“之前约法三章的时候,我说什么来着?”

“我开个玩笑嘛。”少年嘿嘿一笑,“学什么?”

剑客站起身来,活动活动筋骨,突然猛冲一拳,向少年挥去,在他面前几寸骤停:“这个学不学?”一阵拳风压来,将他额边的头发吹起,隐有虎啸之意。他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满目兴奋。“学!”

好在这客栈宽敞,于是一大一小两个人在屋中练起拳来。跟着打完一套,少年已经气喘吁吁。

“哎……你这底子也太差了。不成不成。”剑客直摇头。

少年泄气:“招式我都记住了,还要怎样?”

“记性倒是不错。这拳法名曰虎啸风生,你看看你这拳,绵软无力,弱不禁风。哪有一点老虎的威力。你还是每日扎扎马步,练些基本功,再来学这些吧。”剑客故意摆摆手。

“啊?”少年耷拉下脑袋,“还要扎马步啊?”

“那当然了。”

“就没有那种可以速成的法子吗?”

“我且问你,若是我现在就想学会替人诊脉看病,能速成吗?”

“那不可能!”少年脱口而出,末了他自己也明白过来,“好吧,我练就是了。”

一想到自己以后每天都要蹲着马步,挑着石头,他就心里发怵。

“不过,也不是非得扎马步。”剑客话中有话。

少年忙问道:“真的吗?”

“我这‘虎啸风生’一样也可以锻练筋骨,不如你每日打个三五遍,不出三月必有成效。”剑客笑吟吟地说道。

倒也不是不行……少年心里一琢磨,“不对,你从一开始就是想诓我练拳吧?”

剑客摊手:“我可没说过。反正练不练由你。”

“不过我看你悟性极佳,估计不用三个月。不像我,可是练了足足半年。”剑客有些无奈。

“半年?”少年不信,“就这一盏茶的拳法,你练了半年?”

“那时我六岁,不比你现在。”提到自己的往事,作为师父面上难免挂不住,他连忙找台阶。“师父说‘勤能补拙’,想来是我悟性太差,只得让我重复练习记住这些动作。”

少年歪着头,不由地想象对方六岁时,还是个小毛孩,天天被师父训斥,顿时觉得有些好笑。谁想到笑还没挂在脸上,头顶便吃了一记。

“练拳去。”剑客绷着脸佯怒。

“遵命遵命。”少年也不生气,憋着笑意跑到一边,摆开架势练习。

剑客在一旁,不时用剑柄点在少年四肢,指出他不标准的姿势。

秋冬交替,这天也愈发冷起来。可屋子里却热火朝天。

躺在床上的女子手指微微动了动。

大梦初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