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
“大人,我敬您。”玉盏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桌上好酒好肉,两人皆是笑吟吟地碰杯饮酒。曹大人捋了捋胡子,眯着眼睛说道:“林贤弟,这只有美酒好菜,没有歌舞,是有些安静了。”
中年男人会意,招了招手,叫了几个舞女前来助兴。琴瑟鼓笛纷纷响起,几位美人翩翩起舞,倒是佳景。曹大人点点头,像是沉浸在这歌舞中,十分满意。
男人见状,趁机说道:“大人,怎么不见那位?”
曹大人摆了摆手:“那位忙着呢。说是盘龙镖局的总镖头不答应,这会儿正带着人去治他们呢......”
“不说这个,不说这个,我们喝!”男人眼珠子转了转,便连忙换了话题,又和曹大人举杯示好。
“门口是什么声音,怎的有些聒噪?”曹大人喝了一半,突然停下,伸出头望了望。
“来人!”男人也不知,只得喊了个仆从,“你去看看,外面怎么回事?”
还没等仆从过去,门便“啪”地一下从两边被震开,逆光处,一个戴着帷帽,素纱飘洒,裙裾飞扬的女子朗声开口道:“如此良辰好景,怎的落下我问剑山庄?”
声音虽然清冷,却势如凝光,让二人皆探不清虚实。曹大人微微眯眼,这才稍微看清些来人,是个女子。“你是何人?竟敢在本官面前放肆!来人啊......”
“哎——”男人连忙将他扶回了座位,说道:“大人息怒,大人息怒。大人有所不知,这问剑山庄,乃是中原武林第一庄,轻易得罪不起......”他悄声说道:“大人且坐着,让我去探探虚实!”
“嗯。”那曹大人被扶到了椅子上,才想清楚这其中利害,于是便顺着台阶下来,先由着他去。
“林阔海,见到此令,还不速速见礼?”这帷帽女子自然是夜来,此刻她手持一块玉牌,喝令对方,倒真是有模有样。
“原来是问剑山庄令使,真是有失远迎。前日里写拜帖,邀贵庄庄主来我镇南镖局共商大事,我还奇怪为何没有回信,如今竟已经到了。”男人冲着夜来拱手一拜,自是拜这问剑山庄之名。
夜来心中有些惊讶,他们果真给问剑山庄去了信。只是为何那边没有任何动静……箭在弦上,眼下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她点头,收回玉牌。实则这玉牌乃是随便寻来的物件,做不得真。问剑山庄行事向来威仪,就算是假的,也没有人敢轻易质疑。
“庄主身有要务,故派我等先行前来。林阔海,你说的大事,又是什么大事?”
“呵呵,令使倒是会说笑。这大事,我自是写在拜帖里。这里人多口杂,不如姑娘凑近些,我也好为姑娘解释一番?”
夜来暗叫一声不好,言多必失,如今怕是已经被他发觉。现在双眼还未恢复,也只能如此了。她心下思量一番,突然抬头,目光如雪,说了声:“好,那你过来。”
......
两人在狭窄的密道里潜行。
原本顾见春只说他一人前往便可。可林穆远非要跟着,还说林家密道构造复杂,怕他迷路。
他看着眼前直通到底的路,尽头便是地牢,甚至没有路口,心说是很复杂。
中夜困乏,待到侍卫最是松懈之时,夜来给了信儿,他们才能闯进去。
侍卫隔三差五便轮换一遍。位置倒是不难找。只不过人多眼杂,难免出了纰漏。二人只得继续等候。
林穆远是个嘴上不得闲的。两人一边贴着墙,他一边悄声问道:“诶,你说那夜来姑娘能成吗?”
他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
“嗨,她可厉害着呢,倒也不用我们担心。说不定过会儿,问剑山庄的人也来了。”
“你好像和问剑山庄很熟?”倒是句废话。不熟也不会定亲。
谁知林穆远头摇的和拨浪鼓似的,“不熟。两家也只是有来往而已。从前我爹从没有和我说过这些,也不让我接触他的事。到现在,我也只认识问剑山庄的大小姐。就是我那个,没过门的媳妇儿。”他有些羞赧。
顾见春不言,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他想了想,补充道:“哦,小时候随我爹去过几次问剑山庄,两家关系还不错。问剑山庄的大小姐满月,两家还对了八字。那时候我躲在我爹的背后,看到那小姑娘,小小的,粉嘟嘟的。诺,就这么大。”他比了比手势。顾见春轻笑。月夜里,借着月光才能看到那手势。可他却仿佛想象出了那画面。
“你和她倒是认识得早。”
“那可不,打娘胎里的交情。”林穆远挠了挠头,“谁想到她身子娇弱,就住在温泉边,从来走不远。每次去问剑山庄,我都给她带些好玩的。她出不了门,也没什么朋友。我去找她,她很开心。”
“后来爹很少再去拜会南宫世伯,我也长大了,不便再单独寻她玩。毕竟姑娘家,也要名声。据说她常年足不出户,只在温泉旁静养....我还挺想念她的。”顾见春心中划过一丝异样,却一时间有些琢磨不清。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问道。
“她啊,文文弱弱的,一点也不像问剑山庄的人,她不爱看书,但没事的时候就捧着本书,倒也不看。她说,这样她爹看见,就不会怪我带坏了她。”林穆远刚想咧嘴一笑,连忙将嘴捂住,才没发出声音。
“小心些。”顾见春只得提醒。
林穆远摆了摆手,“无妨,你看他们一个个都无精打采的。”
实则以顾见春的身手,想从地牢里把人救出来倒不是难事。只不过动静太大,若是遇上了万寿宫的人,又是一通纠缠。何况,夜来正与林阔海周旋,如果他俩被发现,她也难以脱身。
想到那个人,他眸子低沉下去。正如那船上老翁所说,一个是天下第一庄的大小姐,一个是南方第一镖局的少东家,怎么看都是金玉良缘,天作之合。和他顾见春有什么关系?
那时她匆匆下山,不告而别,是不是因为她聪慧,在山上已经学不到什么本事,还是因为他没有护好她娘亲的东西,惹恼了她?
林穆远突然说道:“哎,顾少侠。你知道女孩子都喜欢什么吗?”
顾见春断了思绪,回过神来。倒是个没头没脑的问题,于是便答道:“不知。”
“若是这次林家平安无恙,再有三月,婚期将至。到时候我该准备什么礼物给她呢?”
“若是你打点不好,自然是交给长辈安排最为合适。”他心底波澜不定,说道。“她可有什么喜欢之物?”
“前些年我同她写信时,她曾和我说,想去看雪,她天生畏寒,从小到大都没见过雪。可我家这里常年湿暖,我也从未见过雪。”林穆远皱紧眉头,苦思冥想。“据说天门山上常年积雪,要不,我带她私奔好了。”
顾见春一时无语,“你是明媒正娶,算不得私奔,若是我带她去,那才叫私奔...”
“那还是别了。”他又挠了挠头,“我可打不过你。”
“呵,坏人姻缘,也不是君子行径,我是不会...”顾见春刚想撇清关系,心中突然一个激灵。
“你方才说,她没见过什么?”
“雪啊。你想,她这么怕冷,再看到雪,岂不是那个什么...雪上加霜...咦,有点怪......”这位少爷思考起遣词造句,留下他一人愣神。
栖梧山每逢冬日便大雪封山,又怎会没看过雪?
身体不好,畏寒,文弱,温泉,不出远门......
一个设想渐渐浮现......
“夜来姑娘,不是问剑山庄的少庄主么?”他斟酌着问道。
“当然不是。夜来姑娘怎么会是南宫家的小姐?”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林穆远瞪大了眼睛。
“那你说的问剑山庄的大小姐,实际上另有其人?”
“问剑山庄的大小姐,当然姓南宫,单名一个惠字。嗨,你可不要告诉别人,这南宫家对她可是宝贝得紧,什么生辰八字,什么闺名一概不许外人说道......”
心底的答案呼之欲出。
“啪”地一声,忽然,头顶上有玉器掷地之音。
动手!两人对视一眼,便从黑暗中落地,悄无声息地将巡逻卫兵打晕,径直向地牢走去。
林穆远在机关上轻轻点了几下,铁门翻动,两人闪身而入。
地牢却也东西齐全,灯光微弱,正够一人一榻。
榻边一人负手而立。听到动静,他转过身来。
“穆远,等你许久了。”
男人笑着开口,气定神闲。
......
“好大的胆子,竟敢挟持总镖头!”曹大人拍案震怒,点了人手便将这里团团围住。
庭中,笙歌乐舞早已停下,一片肃杀之气。
夜来手臂横举,袖中滑出一柄短剑,剑锋正贴在男人的颈边,微微一动,就能见血。
任是顾见春和林穆远也想不到,夜来姑娘所说的方法,便是将剑搭在林阔海的脖子上。只听她冷声道:“都不要动。谁敢上前一步,我保证立刻让他血溅当场。”
男人倒是不慌张,就好像这利刃贴上的不是自己的脖子一般,微笑道:“令使,刀剑无眼,可要小心呐。”
夜来哼了一声,说道:“林阔海,就凭你也敢来过问问剑山庄的事。昔日林总镖头都没这个资格,你也配?”
“这位令使,我想你可能是误会了。”男人不急不恼,徐徐说道:“在下是镇南镖局的总镖头,林默邱。不知令使此举,所谓何意?”
......
“二叔?!怎么会是你!”林穆远震惊无比,“我爹呢?你把我爹怎么了?!”
“穆远,离家这么些天,还是没能改了你这急性子。”男人笑着摇了摇头,“你且坐下。”
林穆远哪肯坐着,急道:“我爹在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呵呵呵,你爹自然是没有事。如今怕是正在外面,陪你的‘同伴’闲聊。”
顾见春目光一凝,顿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连忙转身开门,可铁门纹丝不动,已经再难以人力打开。他一掌拍在门上,只传来一声闷响。
“没用的,不要白费力气了。”只听男人叹了一口气,说道:“穆远,我不欲你来,可你还是来了。”
“有些事情,也应该让你知道了。”
......
夜来感到剑锋被钳制,哪知这林默邱竟有摧钢断石之力,便要将她手中的短剑生生掰断。她连忙弃了短剑,收回手。模糊中看到那人手掌成爪,直冲她的咽喉而来,她后仰而去,帏帽落地,露出那副清艳之姿。她不敢逗留,连忙足尖一点便要后退,哪知身后几人脚步声至,她凝眉,走不脱。凭借虚影,手中银芒一闪而过,激射出去,那几人受击,纷纷倒地咽气。而身后风至,她偏过身子,林默邱一掌落空,反手冲她腰间落爪,她避之不及,只得抬膝格挡。这一爪来势汹汹,她顿觉膝盖一痛,但好在避开他致命一击,忍着痛手上一甩,几根银锥飞来,却被他一掌震开,散落在地上。
“令使好功夫,可惜眼睛不太好。”对方开口,她侧耳细听,那人声音分明在脑后,可眼前却亦有个人影。看来这人已经察觉她眼中有疾。于是她只能择一,便躲开身后掌风,向前攻去。掌心滑出一个晶莹剔透的匕首,就要一刀向对方喉间挥去。
她自认为已经很快了,事实亦如此,那人影被她轻易了结。可随即后心一痛,她硬生生吃了一掌,遂倒了下去。
“呵,问剑山庄?不过如此。”林默邱收掌,让人把她丢进地牢。
一片寂静中。
“贤弟,别来无恙啊。”
林默邱突然回头,眯起了眼。“阁下是?”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一向都来者不善。
“贤弟,多年未见,竟认不出我么?方才不是还说什么‘不过如此’?”话音未落,一把剑飞来,正落在他脚边,他惊得退了几丈远,定睛一看,好一把古朴浑厚,锋芒不露的宝剑。剑柄上刻着“问剑”二字,剑锋没入泥土,足足三寸,将附近的地面都震得开裂。
当今世上,能握着这把剑的人,只有一个。
问剑山庄,南宫孤舟!
......
“穆远,你如今长大了,有些事情也该知晓。”
林阔海正要说些什么,只见外面一亮,随即两士兵将一人拖了进来,随意丢在了远处的牢房中。而后那被拖行的人突然暴起,反手便将一人劈晕。旁边的人反应过来,正要大喊,被他扣住脖子,轻轻一扭,他便断气。动作干净利落,毫不犹豫。那人环顾一周,发觉这里甚暗,只有一个牢房隐隐有光亮,便向这里摸索着走来,脚步悄然无息。可几人都看出来,这人是谁。
“夜来姑娘!”林穆远压着嗓子唤了一声。
那人抬头,却是夜来。她知晓这其中有变,于是借着伤势,佯装昏死过去。她赌这人碍着问剑山庄,不会对她动手。事实上,她赌赢了。
顾见春在她动手之时便觉察出是她。如今走近,看见她唇边有血迹,蹙了蹙眉,刚要开口询问,便被她抢先说道:“我知晓有诈,便来寻你们。此处不宜久留,走。“
林阔海笑了笑:“走不了。这地牢正是为此时准备的。”
她蹙眉。摸索到铁门上的锁,拽了拽,没有反应。化掌为刃,便要劈下去。一只手从铁栏伸出,拽住了她。是顾见春。“你…不用试了,我已经试过。”他想说些什么,却还是没能开口说出来。
夜来遂放下手掌,突然一怔,抬头道:“方才说话的这位,是林阔海前辈么?”
“是我。”林阔海点了点头,“想必你是被林默邱,不,林门主打伤的。”
她皱了皱眉,很快抓住了这句话的关键:“林门主?”
林穆远冲上前来拽着他,问道:“什么林门主?”
“唉,他是万寿宫四门主之一,林门门主。”任谁也想不到,这林门的门主,就姓林,还是镇南镖局的大当家。
“怎么可能?镇南镖局可是名门正派,他怎么会与这种魔宫为伍?”林穆远又惊又怒,眼睛里就要喷出刀子来。他不容许别人这么诋毁他爹。
“穆远,他不是你爹。你爹已经死了。”像是看出他所想,林阔海随即开口,有如晴天霹雳。
“不可能!你胡说!”林穆远也不顾辈分之别,就揪起他的衣领,“你骗我!我爹还活的好好的!”
林阔海神色悲戚,摇了摇头:“穆远,你爹死了。死在三年前,你十五岁生辰那日,你爹运镖,接了别人一掌,当场毙命。这是弟兄们亲口和我说的!他后来孤身而返,便再不让我插手镖局事务,你好好想想,是不是从你十五岁开始,他便不再同你亲近,也不再管教于你,也再未曾踏足问剑山庄?”
林穆远痛苦地摇了摇头,神情恍惚,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二叔说的都对,可他不愿承认,他以为是他成年了,长大了,所以爹才不愿同他亲近,不愿管束他。他要见那个人,问问明白。
“林穆远!这个人杀了你爹!你要认贼作父吗!”林阔海突然一声断喝。
“二叔……”
“穆远,”林阔海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抹慈祥,“我一直强撑着一口气,就是等你来,将这些告诉你。”他突然跌坐在床榻上。“此番我林家大难,是我辨不清亲兄弟,让他钻了空子。他要以你逼我交出镇南符,可我怎么会告诉他?我若身死,天下就只有一个人知道镇南符在哪。而那个人,已经来了。”
林穆远惊骇万分,“二叔!你怎么了?”
林阔海摸了摸自己的嘴角,发觉有黑色血迹渐渐涌出。他笑了笑:“是我无用,没能帮你爹做什么,断不能让你再受他胁迫。我无家室,一直把你看成我的孩子。穆远,你要记住,活下去!林家不能断送在我们手上……”
他说完,便径直坐在床上,睁着眼睛,一动不动。顾见春连忙走上前察看。须臾,他叹了一口气:“节哀。”
父亲尸骨无存,二叔在他面前死不瞑目,这打击来得太大,让他心中巨浪滔天,肝胆俱裂,他拳头紧握,攥出血来。夜来似有所察,突然抬头说:“封他穴道!”
话音未落,顾见春亦已反应过来,手指点了几下,他便沉沉昏死过去。他将人翻过来,手掌在他脊骨向上推几寸,又在他后肩重击两下,他便一口血吐了出来。顾见春摇了摇头,想到半晌前,他们还一同谈论嫁娶婚事,前途无量,如今竟遭遇这悲欢离合。大喜大悲无从发泄,若是稍晚一会儿,怕是要走火入魔,爆体而亡。
他抬头看向夜来。夜来感觉到他的目光,便说:“他不能死。”
她是在解释自己情急之下的举动么?他有些好笑地抿了抿唇。
“他若是死了,就顺了问剑山庄的意。”她静静地说道,抬头向上看去,虽然只是模糊一片,她却能感觉得到,许多人纷沓而至。于是她一瞬间便明了,问剑山庄,是什么打算。
他眸光顿住,是啊,问剑山庄在这场恩怨里又扮演着什么角色呢?
问剑山庄……突然,他低声说:“小湄……”
“…什么?”霎时间,女子转过头,蹙眉。
她又生幻觉了吗?
二人隔了一个铁门。却犹如相隔万里。
他定了定神,不知该如何开口。
下一刻,门打开,有人走了进来。
“你,跟我走。”那人白衣白发,面无表情地看着夜来说道。顾见春察觉到那人身子轻盈,脚尖点地,走起路来,飘飘似仙。声音却苍老无比。
夜来登时面色一沉,听声音她便认出来人是谁。
“白头翁。”她冷冷地说道。
既然白头翁在此,想必那个人已经来了。他竟然亲自来了。
“庄主在等你。”那人没有不耐烦,却也不容推辞。
庄主?顾见春心中一紧,南宫庄主?
夜来不再说话,抬脚便走,可以看出她的心情差到了极点,连寒暄也不愿多提一句。
不知怎的,他就是明白,她在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