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雀啾鸣,清风拂面。来去谷没有一点要入冬的迹象,皆是因为传说这山谷地下有一条地龙,一直散发着热气,于是这谷中便四季如春。
顾见春在一旁打量着来去谷外的风景,倒甚是美丽。
——与一旁焦躁难当的赵青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喂,顾见春!你就不着急吗?你徒弟可是还在谷里!”赵青木忍不住开口问道。
这山谷只有一个出入口,如果行军打仗,这便是天然的防守堡垒。很可惜,作为某个人的安身之处来说,只需要在谷外略布阵法,便可以阻挡外人进入。
顾见春摇了摇头,说道:“不急。”
赵青木一脸的“恨铁不成钢”,说道:“你不急我急啊!我可是回不了家了!”
“赵小姐。”顾见春转过身来,赵青木这才发现他满脸写着自在。“赵小姐不是一直想去谷外看看,如今好不容易出来了,怎么反倒畏缩了呢?”
“谁…谁畏缩了?我是想跟着……呸呸,带着我爹一起出来。”赵青木也不甘示弱。“哎呀,说了多少遍了,你再叫我赵小姐,我就生气了!”她故意呲了呲牙,一脸凶相。
“好。”他勾起唇角,“赵青木,我们得出发了。令尊说,这一路上得听在下的。”
“听你的?凭什么?!”赵青木有些不忿,半晌,突然话锋一转,问道:“顾见春,其实你是知道这件事的,对不对?”
“知道什么?”他倒是故意装傻。
“我爹,还有你!你们合起伙来骗我!”赵青木笃定地点点头,“一定是这样。我有什么做得不好了,爹爹要赶我出来。”
“那便不知了。令尊说,赵小……你一直想去闯荡江湖,他不能出谷伴你身侧,所以就由在下代劳。”
赵青木闻言,有些郁闷地踢了踢石子,“爹爹从来不与我说这个……他倒是放心你…”
顾见春失笑道:“在下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如何不放心了?”
赵青木哽住,一时不知道该接什么。
半晌,她闷闷地说道:“顾见春,我还没和爹爹道别。”
这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出谷,还是和一个只能说相识相知的男人。她还没有读完那一屋子的书,也没学会爹爹一身的本领,爹爹的自作主张让她惶惑不已。
顾见春看着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她总是把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倒是很好懂。他叹了口气,说道:“若不是你同苏决明争什么医理,被令尊听到,他也不会气得把你送出去。”
他看了看山谷那边的天,白云悠悠,来去自如。“在下倒是头回见令尊动真怒的样子。”
“啊?”赵青木张了张嘴,“原来是这个啊!我就说他怎么突然要赶我走呢……”
过了一会儿,她才恍然大悟道:“我和那小子置气,随口胡说的…哎呀,顾见春,你怎么也不提醒我啊?”
“在下可是好一番推辞,谁知道令尊直接将我们诓了出来。”顾见春又是一番苦笑。他倒也想推辞,不过对苏决明来说,也许待在来去谷里才是最好的选择。难得他能得当世医仙指点,也是他的造化吧。
谁知道这赵巧拙亦不是吃亏之人,直接将这烫手的山芋丢给了他。这一场“交易”,倒是有来有回。只要这赵大小姐不生什么事端就好。
此时“山芋”开口说道:“唉,算了算了。反正银针也带了,我也没什么别的东西。既然是爹爹吩咐的,那你可要好好保护我,我想吃什么你就要买给我,我想玩什么你就要陪我玩。知道了吗?”她叉着腰,全然没有闺中女子的半点形容,倒像是街边那泼皮无赖。
顾见春:“……”她倒是看得开,已经开始支使起别人了。
罢了,这个性子,也不指望她能老老实实地待着,自己多看顾一番就是了。
“顾见春,你打算去哪里找你师妹?”赵青木看了看山路,冲他问道。
是啊,该去哪里呢?
顾见春摇了摇头,他亦不知。
“啊......我懂了。”赵青木歪了歪头,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枚铜币来。
“这是……”顾见春蹙了蹙眉。
“诺,我在谷中不知道该看书还是该睡觉的时候,就拿它来决定。”赵青木眉眼弯弯,眼中闪过狡黠,“你不是最相信缘么?不如来看看你和她有没有这个缘分见上一面?”
“赵小姐…”他刚要说什么,却被赵青木眉毛一竖,被迫改口,“赵青木,此事不该如此儿戏。”
赵青木故意板起脸,一本正经地说道:“非也非也,顾兄此言差矣。”
不知她又玩什么把戏,顾见春无奈一笑,只能看她继续说。
“我赵青木虽然从没出过谷,却也记得你们说过的事情。爹爹说,江湖传言这位夜来小姐要去偷……啊不,取这妙法寺的大光宝珠,是也不是?”赵青木一面向前踱着步,一面摇头晃脑,倒真像是在思考的样子。
顾见春点点头:“正是如此。”
“那就奇怪了,这小偷去偷什么东西,还要提前和大家说一声,那他还怎么得手?”
“在下亦是如此认为。想来是别人有意为之。”
赵青木突然回头道:“那就对啦!你说你师妹聪慧无双,我赵青木都能想到的,难道她想不到么?她被如此诬陷,定然会去那妙法寺看上一眼。若是她武艺高强,说不定要将那幕后之人捉出来才肯罢休吧?”她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长串地话,嘴角上扬,似乎为自己的聪明才智而扬扬得意。
顾见春颔首:“你说得没错。”
赵青木却一下子凑近身子,自下向上抬头,仔细看着顾见春的眼睛,将他惊了一跳。她额前的发丝都险些拂上侧脸,一股清幽的女儿香夹杂着一阵草药清香扑面而来。这么近的距离,他几乎看清了对方眼中的自己。
他叹了一口气,退了几步,拉开了距离,这才开口说道:“赵青木,自重。”
赵青木撅了撅嘴,有些不屑道:“顾见春,你想什么呢?本姑娘才不会对你这种木头有什么心思。我就是想看看,你到底在怕什么。”
他不语。害怕?他未曾害怕。
“呐,你若是不怕,我们就丢这个铜板。若是有花的那面,我们就去找她。若是空的那面,我们就不去找她。如何?你敢不敢赌?”赵青木眼睛明亮而真诚,很难让人说出什么拒绝的话来。
见对方只是盯着这铜板出神,还是不回话。
赵青木皱了皱眉,干脆把话挑明了:“顾见春,我说了这么一大堆,就是想问你,我能想到的,你也早该想到了。你明知道去哪里找她,为什么不去?你在犹豫什么?”
是啊,他会不知去妙法寺么?他确实不敢。分明是她不告而别,他却不知为何,总觉得无颜面对她。
他心中有一股莫名的愧疚之情。就好比这些年在她的生命中缺席,没能看顾好这同门师妹,以至于让她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罢了,”他突然闭了闭眼,不忍再编什么妄语来诓骗对方。“你说得对。在下确实不知如何面对她。”
赵青木眨了眨眼,笑道:“顾见春,你这样子倒是挺少见。”
“从你和爹爹提起这件事,提起她,我就感觉你一直很不对劲。我认识的顾见春,光明磊落,潇洒自如,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你想找她就去,不想找她就不去。一个大男人,不要这么婆婆妈妈的。”
她突然转过身,径自就往前走去。
出谷之后,四周景色便萧条起来。此处行人罕至,山路上铺满了枯叶,踩上去沙沙作响。
她抱了抱胳膊,好像有些冷意。
不过这落叶之路甚是新奇,一双脚倒是踩得起劲,便越走越快。
“你…唉……”顾见春轻轻叹了一口气,抬步跟上去。“并非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他在后面低声说道。
不过她却也听得一清二楚。
“那有什么,你倒是说呀。你不说我怎么帮你想办法?”她沉浸于踩碎各种各样的叶子,把它当作一场游戏,背着手跳来跳去,像个还没长大的孩子。
“我师妹她……杀了人。”半晌,身后的人低低开口。
“噗……”赵青木脚下一滑,险些摔了一跤。顾见春一个箭步冲了过来,扯住了她的袖子,这才不至于让她滚下山坡去。
“小心些。”顾见春无奈,好在他反应快。
赵青木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心有余悸道:“呼,还好还好!吓死我啦……”她吐了吐舌头,“谁让你说得这么突然,害我分神。”
顾见春苦笑道:“倒是在下的不是。”
“顾见春,你没杀过人吗?你们行走江湖的,难道没见过血?”赵青木挑了挑眉,有些不相信。
对方摇了摇头。“师门有训,不许夺人性命。”
“我听说江湖中人打打杀杀,你师门不许杀生,你竟然还能活下来,厉害厉害。”赵青木瞪大了眼睛,不知为何言语中竟透出敬意来。
这话说得颇有一种“他能活到这个岁数真是不得了”的感觉,让顾见春有些哭笑不得。这姑娘一向快言快语,也就是他了解她说话行事,若是被别人听了,指不定要如何多想。
“倒也不是。只是本门功法不宜见血,如果杀孽过重,反而本末倒置,入了歧途。”他想到那芊细的身影,柔弱而残忍。
“原来是这样。”少女点了点头,“所以你说她杀了人,就是她破戒了,是这样么?”
顾见春颔首:“嗯。”
“她杀的是好人吗?”
“是万寿宫的人。”
赵青木笑道:“顾见春,不会吧?你连万寿宫的人都不许杀?你也太仁慈了。不对,你这简直就是滥施好心了。”
“非也,她不止杀了万寿宫人,还杀了无辜百姓。”
顾见春无奈,横竖一时也讲不清,二人便一面走着山路,一面讲着无缘山的事。
路上逐渐有了行人,两人这就走到了官道上。
顾见春也正好讲完。“便是如此,所以,在下不知,师妹是否还是昔日的师妹。若是去找她,以我二人如今的立场,或许免不了要同门相对......”他闭了闭眼,掩去了一些情绪。
可这却瞒不了赵青木。她望着身旁的人,像是察觉到了他的痛苦,转了转眼珠,便说:“难不成你打不过她?”
顾见春哑然:“这本不是打不打得过的问题......”
赵青木连忙点点头:“知晓知晓,你打得过。”
看她这幅样子,顾见春叹了口气,也不知说与她听,是好还是坏。她这么一打岔,他心中却是没有方才那么沉重了。
“你方才说她如何冒充南宫家的小姐,如何骗你们,如何捉那万寿宫之人,如何在黛城与那林家周旋。说真的,我都有点佩服她了,可真是个奇女子。”赵青木笑了笑,感叹道,“她会杀人,有那么不可理喻吗。”
他心中一动。
“顾见春,你想过没有,若是她不杀人,别人可就要杀她了。或者你可以看着她的墓碑,却不能看她杀人苟活么?”
少女虽然没有明说,可他知道,这是说他虚伪。
“我若是你,我就找一匹快马,在妙法寺等着她来。”赵青木眼中千回百转。“你不见她,怎知她心中所想?你亲口问问她又如何了?也好过在这里猜忌于她。”
一字一句,如同锤木砸在心头。眼前的女子神采奕奕,他才恍然发觉,对方本不只是顽皮娇痴的性子,此时竟隐隐有她父亲那般大智若愚的气度。
她说的没错,百般猜疑,不如一见。心下已定,他点头:“好,我们去妙法寺。”
少女眉眼一弯,高高兴兴地就拉起他往前走:“这就对了,不要纠结嘛!”
他任由对方拉着袖子,走了两步,有些无奈地说道:“赵青木,你认识路么?”
“......”少女蓦然停了下来,裙摆却来不及停下,在脚边荡起,如同一层浪花。
“不认识。”她老老实实地说道。
“呵。”他摇了摇头,“看你讲了一通道理,还以为你开悟了。”
赵青木撇了撇嘴,小声地反驳道:“我开悟,和我认不认路,也没什么关系吧?我最熟的地方就是来去谷,如今出来了,你可要好好看路。”
顾见春无奈道:“那就跟着,不要到处乱跑。”
“知道啦知道啦。怎么比爹爹还唠叨......”
两人声音渐远。
白云清浅,来去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