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巷独闭门,寒灯静深屋。
朱衣男子张开嘴,纠结再三,正打算将那为数不多的白玉馒头送进嘴里。谁知一阵风吹过,他不由地打了个寒颤。
于是他琢磨片刻,还是将那馒头揣进衣袋里。
入冬了,还是省着点儿,免得挨饿。
夜里再吃吧......
他低头一看,衣袋里馒头只余一个半,再一抬眸,只见远处那头顶亮得发光的僧人,正将干粮从包袱中尽数掏出来,逐一发给冲他伸手的小乞儿们。
一时间没稳住身子,他忽的从树上跃下,指着对方道:
“喂!你做什么?!”
苍天在上!他已经整整三天没吃什么好东西了。自打他二人一无所获,从那问剑山庄离开后,他曾不悔腹中最后一顿“饱餐”,便是那南宫庄主对他两人算是盛情的款待。
撇开这一顿,这几日...便不过是“果腹”。而现在已然入冬,即便是“果腹”的食物,也所剩无几。他二人身上分文不剩,先前本想用十恶司的令牌去支些银子,谁知不论是祁川镇,还是闵安,那暗桩所在却皆是人去楼空。
如今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岭之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这倒真是......
思及此,他不由叹了口气。
“曾施主,怎么了?”那僧人闻言,笑吟吟地转过身子看着他。
“你还问我?小爷都快饿死在这儿了,你竟还有闲心将干粮分给他们?!”
他不免心生悔意,若是自己再坚持些,是不是就能让这蠢和尚在那问剑山庄多留几天?想他二人前日里去了山脚花海,又去了祁川山顶,一无所获也就罢了,这秃子还说了什么晦气之言,硬生生将他逼走......
“呸呸呸!我走还不成吗?!”那日,曾不悔像是赌气一般,将嘴一抹,扭头就走。走之前,却还是无比留恋地看了一眼桌上的“素斋”全宴。
虽是素的,却也色香味俱全,叫他好生不舍。
那南宫孤舟更是投其所好,差人给他送了一壶佳酿,名叫“祁川饮”......
正当他兀自飘飘然,不知天地为何物之时,这和尚竟像是给他当头泼下一盆冷水,说走就走。
“这么急作甚?”他百般不解,跟着这和尚奔波数日,又饥一顿饱一顿,饶是他身负绝学,也承受不住啊!
只见对方神秘一笑,摇了摇头。
“曾施主,走吧......若是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走不了?!脚长在小爷身上,小爷想何时走就何时走!”
他抹了抹嘴,灌下一口酒,更是惬意难当。
“呵呵......般若师傅,再留两日,蔽庄将要大宴宾客,如何这么着急要走?”那南宫孤舟在一旁,也不动筷,就如此看着他二人。
“庄主客气了,既然家慈并不在此处,小僧还是要早日动身,寻觅家慈踪迹才是。”般若紫阳站起身来,竖着手掌行了一礼,毕恭毕敬,却也百般疏离。
曾不悔忽然想起,他在那金殿之上,便是如此老神在在之派。如今却又把这套用在南宫孤舟身上了......
不过这南宫孤舟,确如传言所说,是个绝顶高手。莫说一呼一吸绵长无比,分明已至不惑之年,却仍是目光炯炯,英武威严。
据说这位南宫庄主执掌问剑山庄二十余载,从未有人赢过他——
若不是殿下交代过,不可与问剑庄主起冲突,他倒是跃跃欲试了。
难不成这就是那秃子说的“血光之灾”?
“曾施主,你与此处命理不合,恐逢大难。小僧劝你还是速速离开,以免遭逢不测啊——”
“什么狗屁命理......”曾不悔撇了撇嘴,有些不屑。
又来这套!
可曾不悔嘴上说着不信,心中难免忌讳。毕竟从前领军打仗,开战之前,他也多少要请个术士巫师什么的,好去去晦气,占占吉凶。
“嘁!走就走......”
他二人一前一后,就要离开。谁知这传闻中的“天下第一剑”,却是罕见地开口,今日第二次挽留道:
“般若师傅,请留步!”
“阿弥陀佛。”他笑眯眯地竖掌躬身,念了句佛偈,“南宫庄主有何吩咐?”
“吩咐确是不敢......”此时那男人却和声和气,冲他拱了拱手,那惯于握剑的手上满是老茧,此时却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怠慢。
“般若师傅有所不知,小女素来喜爱讨教禅理。可惜慧海师傅圆寂,她便再无人可请教。我看般若师傅也是得道高僧,不妨多留几日,也好为小女指点一二?”
般若紫阳笑意不明,只点头道:“令嫒厚爱,小僧便替佛祖他老人家谢过了......只是小僧寻母心切,记得中州人常说,百善孝为先。庄主可莫要让小僧做了这不孝之人啊......”
南宫孤舟闻面色凝重,对方这一番话说出口,他却在没什么法子能留他了。于是他顿了顿,忽然低声问道:
“般若师傅,真的没有办法了么?”
那声音竟隐含期待,像是在盼望着什么一般。
曾不悔哑然,如他这般绝世高手,还有什么事情,一定要这毫不起眼的秃子去做的?
般若紫阳闻声,淡然抬眸,面如古井无波。
“南宫庄主,执念太过,佛也是魔。”
他只丢下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便将那“天下第一剑”丢在了原地,抬脚离去。
曾不悔连忙跟上,回头看了对方一眼,一时间,只觉得那人面色委顿,像是又老了几岁......
他不禁想起在十恶司看过些个秘辛——
传闻,南宫孤舟发妻早亡,只留了个独女,出生时不足月,像是身子骨不太好。
“诶......你觉得他有什么执念?”
便是身子骨不好,也不该找这扶桑的秃子来治啊?不过这话倒是不能说太满。想当年,他家殿下的腿可还是那慧海和尚治好的呢......
只听般若紫阳叹息一声,摇头道:
“一生苦、二老苦、三病苦、四死苦、五所求不得苦、六怨憎会苦、七爱别离苦、八苦受阴苦。”
曾不悔面色一凛,倒不是他觉着有多沉重,只是他单纯没听懂.......
“什.......”他还没问出口,对方便已经看到他那眼中茫然之色,解释道:
“小僧虽然不知,却能猜测一二。想必,是想请小僧帮他什么忙吧——”
“哦——”他装作了然地点点头,也不纠结。
是是非非,管他作甚!
两人方行了一段路,那僧人却忽然回头看他。只因着这曾不悔从怀中掏出个酒壶,那酒香赫然是方才席间所饮的“祁川饮”。
“哦。”曾不悔摇了摇酒壶,“方才问那下人多要了一壶。怎么样?来一口?”
“曾施主盛情,小僧心领足矣。”和尚却笑着婉拒。
“不喝就不喝!小爷自个儿喝!”曾不悔“砰”地一声拔开酒壶,畅快饮酒——他倒是饮了个痛快,却没料到接下来的几天,他都会无比怀念这顿“全素盛宴”。
——“呵呵......”般若紫阳将包裹中的干粮尽数分去,那些小乞丐一看这和尚手中已经空空荡荡,遂一哄而散,各自跑远,还不忘回头冲他做个鬼脸。
“朝不饱,暮不温,
公子王孙独快活。
笨和尚,蠢疤脸,
遇上乞儿走不脱!”
“你们......”曾不悔勃然大怒,当即冲他们扬了扬拳头,小乞丐们咯咯哄笑而去,只剩他两人孑然对立,却不知下一顿在何处。
“这下好了,小爷要与你这蠢和尚去讨饭了!”曾不悔怒火未消,只得冲着那般若紫阳发泄道。
“曾施主,并非讨饭,而是化缘.......”般若紫阳被这群孩子戏弄,却也不恼,兀自和气笑着,甚至还替曾不悔纠正了言语。
“好!好好!”曾不悔怒极反笑,连说了几个“好”,“化缘是吧?你自个儿去!小爷才丢不起这个人!”
他将头一扭,怄气一般不再理会对方。
“曾施主不必担忧。世间万物,有因有果。曾施主,可敢与小僧打个赌?”
“赌?你这和尚又是喝酒吃肉,又是好赌,真将那佛家大忌犯了个遍!”曾不悔一听赌,却是来了兴趣,“诶——那你们戒不戒色?逛不逛......”
“曾施主。”般若紫阳面带微笑,却将他的话生生打断,“赌不赌?”
“赌什么?”曾不悔爽快点头问道。
“近日之内,必有福缘。”般若紫阳说罢,兀自向着西南前行。只留那曾不悔在原地苦思冥想,想破头也没想明白,这“福缘”又是哪门子的缘?
“诶!”见那和尚没两步就走了老远,他连忙追上问道,“赌注是什么?”
这空口白牙可是无趣,他曾不悔从来不下没有彩头的赌约。
“呵呵呵——”般若紫阳弯唇笑了笑,“输的人,就喝上十壶‘闵安酿’吧!”
“闵安酿?”曾不悔舔了舔唇,腹中酒虫又开始作祟——
“那是什么?”
“一种好酒。”般若紫阳伸出手,遥遥一指。
“东风客栈”四个字,在旌旗之上招摇飘荡。不过于这荒山野岭之中,这明灭灯火,隐约酒香,却是有些诡异。
虽是歇脚客栈,只是两人一进门,曾不悔顿时感到无数道目光向他两人聚来。
他摸了摸鼻梁,袖口滑出一枚飞镖,攥在手心之中。
不妙。
人声鼎沸,只听一阵叮叮当当,随即众人屏息凝神,盯着各自桌面。
那纤细如蛇的腰肢随着骰子主人的动作轻扭,引人遐想。
女儿体香与醉汉酒臭兀自痴缠,比那纤纤玉指更勾魂夺魄的,乃是那手中握着的木筒。
木筒里,几个骰子尘埃落地,静待面世。
“大!大!大!”
“小!小!小!”
只听得曾不悔皱了皱眉,心中不适。
这哪儿是什么客栈?
分明是个地下赌庄!
“来这儿干什......”他一回头,那和尚竟已失了踪迹——
“和尚?!”他大骇不已,这一转眼的功夫,怎么就跟丢了?!
......
深宫残月,她自锁链之中,转了转酸麻的手腕,方睁开双眼。
——她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给我......给我药......”她那干涸枯败的双唇轻轻翕动,却无力再吐出更多的字来。
随着她的动作,那锁链“叮哐叮哐”地发出轻响,像是什么风铃随风摇摆时才会发出的声音。
风......铃?
那是什么?
她为脑海中忽然出现的念头而感到惶惑。
她已经忘了自己从何而来,又要到何处去。
那身衣衫早已成了碎布,那双手更是千疮百孔,还留着被针器钉入的伤口——虽然不大,却是刻骨铭心地痛楚。
她动了动手指,尚未干涸的伤口却又冒出血来。身体里似乎还有什么东西,正在她的腹腔之中蠕动不已。
——或许是那些虫子吧?
她有些怔然地想道。
不久前,有个人曾喂她吃了很多虫子。他说那虫子无害,吃了它,便能给她药。于是她便乖乖吃了个干净。
可是那虫子竟然要在她的身体里驻扎长留,每每蠕动,却是那般痛苦,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人说,她的身子骨好,只要她还活着,就会一直给她药吃。
她努力考虑了一番,发觉比起虫子带来的阵痛,还是没有药续着更为痛苦难忍......
况且吃了药以来,她的感官便愈发麻痹,就连这虫子啃噬她的血肉,或许都不值一提了。
只是这等深夜,她却忽然被那虫子带来的痛惊醒。如此长夜着实难捱,她心中对药的渴望更添一分。
“药......救救我......给我药...”
她兀自喃喃,可这幽冷空旷的屋子中,却只她一人。
没人在意她会不会逃跑,因为谁也不觉得这样的废人还有看守的价值。
忽然,房门被“吱呀”一声打开——
她费力地抬起头颅,从那纷乱如草的发丝之间,仔细分辨来人的模样。
不过,她的一只眼睛好像被吃掉了,如今另一只眼也是模模糊糊,能看到的所剩无几。
“他们竟如此对你......”
来人声音低沉克制,却能听出其间震怒。
“拂......砚......”不知为何,她脑海中忽然响起这个名字。
——拂砚是谁?
——是这个人吗?
她怔忪不已。
那苍白干裂的双唇上绽出一个费力的微笑。
——真好......是你来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