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么?”苏流萤垂首笑着说道,“若我是这孩子,以后也定会成为像他师父一样的侠客,行走江湖,逍遥自在!”
“呵……”梅晏清意味深长地一笑。
他无端想起,他那大大咧咧,不修边幅的师父确是命好,家中还有个颇为贤惠的妻子。彼时他自称无趣,拂袖归隐,说是带自己回家,便真将自己带回了家。
师父行游一载,却带回他这个拖油瓶,若是寻常妇人,恐怕早就怀疑起他的来由。只是师父胡编乱造一通,师娘竟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果真称得上“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师父说,师娘出自名门,只是被许给了个冤家。他本不愿那冤家好过,便要在师娘出嫁当天作乱。谁成想花轿之上,他竟与新娘子看对了眼,新娘遂被他半路拐来。如今师娘对他死心塌地,还给他洗衣做饭热炕头。自然,他说这话,惹恼了一贯好脾气的师娘。无论师父如何赔罪认错,如何讨好逗引,师娘闹了脾气,那年冬天,竟真没再给师父烧一顿饭,缝一件衣袍。
梅晏清还记得,彼时师父想了好些法子,才令师娘再度展颜一笑。
——而师娘却给自己做了许多行装,皆是曾经被弃置街头的自己不敢奢望的。
是了,师娘的绣工极好,给他做的第一样东西,便是脚上穿的虎头鞋。那是他跟着师父回到那简陋小屋的第一日。师父只管锅中还有无剩饭,而只有师娘细心,一低头便看见自己那不算合脚的鞋子。
那是师父为他买的,虽然如今看来实是不值几个钱,可那时师娘忽而要他将鞋脱下来,他还与这初次谋面的女人逞了凶。
梅晏清以为,这女人是来和自己抢东西的。谁曾想她借着烛台,手指翻转之间,便比着自己的赤脚,顷刻间便将那双鞋子改了个模样。
后来师娘将自己视为己出,当真年年为自己量身裁衣,亲力亲为。
师娘还将自己的独门秘技传授给他。说若是遇上心仪的姑娘……
“梅公子,我说错了么?”苏流萤见他半晌不回话,遂急急问道。
“哦,没有。”梅晏清忽而回过神来,却反问她道,“那苏小姐觉得…什么是侠客?”
苏流萤思忖片刻答道:“唔…那便是仗着一身武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行侠仗义,惩恶扬善,路见不平就拔刀相助?”
“呵呵……”梅晏清笑而不语。也就是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会有这番想法,一如当初跟着师父学艺的自己。除却那次去雾山义诊,她没再去过更远的地方,甚至鲜有机会出这闽安城,如何能知晓江湖之中,除了恩深义重,铁血丹心,多的是尔虞我诈,刀光血影。
还有数不清的恩怨情仇。
“怎么了?是我说得不对吗?”
一阵窸窸窣窣的衣物声响起。
“梅公子?”
火堆尚且噼噼啪啪,那背后之人却不再搭话。
一片良久的沉默。
终于,在她回首之际,梅晏清将手中折扇一展,正抵在她双眼前。
两人如此相近,他甚至能听到对方的心跳,沉静而有力,只是现在却随着自己的动作逐渐加快。
“……梅公子?”她像是有些迟疑。
“嘘,小声点,别将它们惊飞了——你看。”梅晏清将扇子缓缓收起,毫不意外地在少女眼中看到了惊异之色。她那琉璃似的瞳孔之中正盛着点点飞萤。那飞萤漂浮在池水之上,水波漾漾,光影婆娑,如梦似幻。
要捉这萤虫并非难事,难的是如何能让它们在此间长留。于是那素常杀人于无形的丝线被他涂上蜜糖,只为了这小小虫物能停驻片刻。
饶是如此,这宛如灿灿星火的萤虫也在顷刻之间四散而飞,奔向各自的归宿。
“原来梅公子说的盛景,是这般光景。”苏流萤回过神来,笑吟吟地看着为她披上外衫的梅晏清,一切都恰如其分,“难怪梅公子说什么也要约流萤在此相会,如此美景,当真不枉此行……让梅公子费心了。”每每心中不安,她都会不自觉换了自称,这是旁人所不知的苏家小姐的脾性其一。
——是值得的。
“也并非难事,能让苏小姐展颜一笑,想必若是这漫天萤虫有灵,也会觉得值得吧?”梅晏清轻笑道。
只是少女却忽然低下头道:“…梅公子言重了。”
梅晏清当是自己眼花了,否则怎会自对方眼中看见转瞬即逝的落寞。
光影流转,天地颠倒。
“公子,你病了么?”
面前烟雾缭绕,又是那只纤纤玉手,冲着自己施施然探来。
梅晏清皱了皱眉,忽然察觉到那萦绕在心头的违和感。他只当自己今日喝的多了些,遂频频想起以前的事。只是无论如何,在雾山之时,这只手,也不该戴着那南海琼玉所制的镯子。
——这镯子分明是定亲的信物才是。
他明白这是梦。但作为梦来说,太过真实了。
梅晏清忽然发狠般地拽住了雾中的那只手。
“你是谁?!”
手中柔荑顷刻间化作一抹烟尘。
“阿弥陀佛。”
“世人求爱,刀口舐蜜。初尝滋味,已近割舌。所得甚少,所失甚大!
世人得爱,如入火宅。烦恼自生,清凉不再。其步亦艰,其退亦难!”
迷雾之中,那人轻轻叹息一声:“这位施主,苦海无涯,回头是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