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闻声望去,此时这秋盈盈正定于高台之上。也未见她耽搁半晌,究竟如何准备。只是简单梳妆打扮,便堪称绝色。她身上穿着的,还是那身水蓝色长裙,而与先前略微不同的是,她却换上了一袭素白水袖,那水袖葳蕤在地,凭风扬起,端如桃蕊,风流娉婷。
广寒仙,众人却都不陌生,那便是中州流传甚广的神话传说。
传说英雄羿得长生不老丹,醉后姮娥偷服,飞升广寒月宫。羿追至月宫,被那看守桂树的吴刚击退。月宫众仙奉王母之命,迎姮娥为新主。可正逢中秋之夜,姮娥大宴众仙歌舞。众仙见月宫受人供奉,以为乐事,唯姮娥羡慕人间夫妻团圆,难耐月宫清冷。
——故事倒也是个寻常故事,只是方才君上点的分明是什么“天上白玉京”,显然与这唱段无关。这秋盈盈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敢忤逆君上的意思?
永昭帝撑着下颌问道:“朕记得,方才并未说要听这广寒仙,怎的秋姑娘没听明白?”
秋盈盈躬身行礼:“君上有所不知,并非奴家有意欺瞒与您,而是奴家除却这弦月而歌的规矩,还有另一个规矩。”
“哦?”
永昭帝挑眉。
“那便是一首曲子一日只唱一次,唱过便不再唱。君上点的这一曲,奴家今日入宫觐见之前,已经唱过,故此不得复唱。”
“还有这般规矩?”
“启禀君上,确是如此。如若僭越,当受天谴。”
那绝色美人一字一顿,字字珠玑。
满座鸦雀无声,一时之间周遭静若无人。唯有那永昭帝的脸色,一如天上云影,变了又变。
半晌,这苍老的皇帝忽而大笑道:“好!好!好!”
众人纷纷捏了一把冷汗,谁也搞不清这喜怒莫测的皇帝究竟是如何作想,只知道这一次,却又是给这秋盈盈混了过去。
秋盈盈冲着主座躬身行礼,再次问道:
“敢问诸位,可有会唱这广寒仙的?”
谁都知晓这广寒仙乃是一出大戏,绝非一人能唱得下来的,故此都不对这秋盈盈抱什么期望。如今她夸口唱曲儿,却不知给自己选个简单的,倒真是大难临头还不自知。
“...我...”正在四座无人问津之时,一只手忽然缓缓举起,众人循声望去,竟是方才那个被贵妃娘娘来时问话的宫妃。
这宫妃实在太过低调,以至于无人知晓她的家世背景,也无人记得她的位份名号,只觉她当真是勇气可嘉。也不知是不是太想在君上面前献才献艺,竟主动顺了这秋盈盈的意。
“我......”那宫妃接收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探究的目光,咬了咬唇,低声说道,“从前听我娘唱过,也跟着学了些,就是不太熟练......”
众人心中敞亮,亲娘唱过戏?难怪她行事如此低调,原来是个庶女。不过一个庶女,能被送入宫中,得君上偶尔垂怜,当真也算是三生有幸了。
“无妨,学过些就够了。”秋盈盈款款一拜,微笑道,“那奴家唱月仙之词,就有劳贵人在旁搭衬——”
“好......”那宫妃莲步上前,慌乱点头,只不过登台的恐惧,终究抵不过讨得君上龙颜一悦的渴望。她对着台前的永昭帝缓缓一拜,眼中满是心驰神往。
秋盈盈气定神闲,檀口微启,这便开始念白:
“膂力天生,贯九日,万古扬名。乾坤混沌圣人开,十日炎炎齐出来。某家神箭射九日,只余一日出蓬莱——”
宫妃闻声会意——这是要她扮那射日的大英雄,遂定了定神,有模有样地摆出个架势,捏着嗓子唱道:
“吾乃羿是也!只因混沌初开,十日齐出......”
......
“快......动作快些!别让他们发觉了!”
慕灵犀看着眼前忙乱的一众人,心急如焚。
也不知道那宫宴何时能结束,她独个儿在宫外等待,顺利地与接应在外的叶家人对上,一切也俱已安排妥当,只是她心中却总觉得有些不安,似是忽略了什么细节。
为首的小倌脸上画着艳丽的妆容——待到一个时辰后,这副妆容也会出现在叶染衣的脸上。届时借着秋盈盈进宫的阵列,来上一出偷梁换柱,瞒天过海,这便能安然将叶染衣送出皇宫。
“那孩子是......?”
几个时辰前的交接之时,慕灵犀看着那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小倌,心中不忍。
“姑娘放心,他是叶家死士,不会暴露的。”叶家管事还道她是不放心小馆的嘴巴是否严实,遂如是说道。
“哦……”慕灵犀摇了摇头,试图将那些私心杂念都晃出脑袋。此时顾不得心软,若是救不出叶大哥,等待叶家人的,也终将是一死了之。
“车马已备好,随时可以动身。”忙碌了许久的管事得闲,终于得以与慕灵犀说上一句话。比之宫中斡旋的慕家兄妹,叶家人要准备的便不只是顺利出宫了,更兼之后逃亡之事,故此要安排的事情也多了些。管事冲着慕灵犀恭恭敬敬地行了一揖。
“慕姑娘与令兄高义,在下携叶家上下,深表感激。”
慕灵犀连忙摆手推辞道:“哪里的话。叶大哥救了兄长与我,我们谢谢他还来不及呢!”
“慕姑娘谦虚了。”管事微笑道,“不知此事罢了,慕姑娘与令兄有什么打算呢?”
“这我倒是不知道。”慕灵犀摇头道,“皆听兄长的安排。”
“如此……”主事也不多言,只是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那便容后再议吧。慕姑娘,此夜不论生死,只谈成败,保不齐在下将会交代在这儿。今夜过后,兴许这管事之位也要换个人来坐。只是不论以后是谁主持大局,相信他与在下都是同一种意愿。”
这人好生奇怪,怎么临到阵前,净说这些不吉利的?
慕灵犀讪讪一笑,点头道:“您尽管说。”
“此间事了,公子是定要成就一番大业的。因此,即便今后,慕姑娘兄妹二人不来投奔叶家,只要永昭一日不破,你二人便一日是乱臣贼子。慕姑娘聪慧,应当明白在下的意思。”
慕灵犀心神一凛,连忙问道:“成就大业?什么大业?当初您可不是这么说的……”
管事目光如刀,锐利明亮。
“慕姑娘,事到如今,我等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了。待到沧州,我等早已在那里定下营寨,只待公子抵达,便可立刻起事!”
她转念一想,逃出帝都,拥兵独大,可不就是成就大事么?所谓徐徐图之,暂避锋芒,不过是叶家的说辞,也是她一厢情愿罢了。
“我知晓了,我会与兄长商量的。”慕灵犀心绪纷乱,只得先点头应诺。兄长不在,她不敢独个儿做主。
不知道兄长那边安排的如何了?依照计划,她负责探路,而兄长则去稳住荣华宫中的眼线,顺带排除路上的隐患,诸如那些沿途的守将,巡逻的卫兵啊,尽数给他们放倒才行。
只是,今夜的皇城,未免有些太安静了吧……
慕灵犀不知晓这其中有什么门道,只道是兄长已经将其解决,亦或是夜宴事大,守将皆在君上身边待命,不论是哪一种,今夜过后,都与他们无关了。
慕灵犀回过神来,看着眼前一众草台班子疾步来往的身影。这里每一个人,都是抱着视死如归的决意而来的。他们手中那刀枪剑戟,箫管锣鼓,甚至那不甚起眼的铜钗珠花,都随时可以成为杀人的利器。
看来今夜真是要杀出一条血路啊......
慕灵犀看了看天色,月上中天,却有云影遮之。她暗自攥了攥拳,手心却泌着一层薄汗。
对了,还有那个名唤“小容”的小姑娘......
她一拍脑门,转身匆匆往那偏殿而去。
......
“——夫君,你等请少待。”秋盈盈捻着手中长袖,背过身去,一板一眼地唱道,“——且住,想我昨日酒醉之中,将他那葫芦内丹药,俱已吞吃净净,如今王爷叫我还他丹药,却向哪里去取?我要与他实说,又恐他的心情不好,这便怎样处?有了,我不免用言语蒙混他一番。”
她素手轻轻一拢,玉指如兰,呵气芬芳,这段姮娥的心事独白,倒真被她唱出几分广寒逸仙之姿,月宫美人之韵。
任谁都知晓,虽说姮娥偷了灵药,可终归是成了仙,得了道的。若是让那庸脂俗粉来扮,哪怕再好的嗓子,也终归成不了这蟾宫绝色。
只听她转过身来,虽是与宫妃对着词,美眸却是看着那永昭帝,接着唱道:
“——吓王爷,大约昨日吃醉了。”
那扮演羿的宫妃连忙应道:
“无有吃醉。”
只见那秋盈盈明眸一弯,笑靥如花:
“无有吃醉,为何到了今日,还没有醒过来罢?你昨日何曾交我什么葫芦,交我什么丹药吓?
这宫妃眼见着对方如此熟稔,倒也算是渐入佳境,方横眉冷斥道:
“——我咋日虽然酒醉,心中还明白,记得葫芦交与你了,今日怎么说到没有吓?我倒明白,想是你这贱人,偷吃了我的丹药。是的,真真气死我也!贱人无耻偷灵药,某家与你怎干休!走上前来将你打,叫你一命见无常!”
两人衣袂翩翩,在这台上你追我逃,行了一个来回,若非这宫妃过于柔美,略输在那男儿气概上,这一出戏,倒真像是那么回事。
台上的两美人正唱着曲儿,台下那耐不住无趣的新晋美人却有意要兴风作浪,不甘示弱。
“——听说白王殿下可是对这位秋姑娘如痴如醉,恨不得将她五花大绑送到贵妃娘娘面前献曲儿,今日得闻,果然是声如天籁,不同俗流。”
这话分明是要挑衅这位失了势的贵妃娘娘,都晓得母凭子贵,如今她这膝下独子可不复往日威风,她们这些年轻靓丽的妃嫔自然要踩上一脚。
另一美人掩唇轻笑:“哼,谁说不是呢。听说啊,当日咱们的白王殿下可是差了禁军来请,嗨哟,好大的阵仗——”
她笑完,却不见谁来接话,忽而发觉席间气氛不太对劲。
“嘘,姐姐噤声......”
一旁好心的宫妃捻着帕子,推了推她,示意她看看主座上的那位。她转首望去,这才发现不知何时,那九五之尊的君上已然沉下老脸,面色铁青。一众看客皆深谙察言观色的道理,此刻已然是连大气都不敢喘。
而那位于话题中心的柔贵妃竟也不见发难,黛眉紧蹙,一双美眸直直看向那永昭帝。
多年同床共枕,她自是知晓这老皇帝为什么忽而恼怒。要不是来时金嬷嬷曾在她耳边多了句嘴,她倒还真想不到这一关节。
细看秋盈盈的眉眼,倒真与那赵皇后有几分相似。世人只知赵皇后英勇善战,带兵攻下大宛,却不知这兵符,乃是那赵亦舒趁着帝君酒醉偷来的。而她去大宛,为的绝非开战,而是讲和。只是帝君轻信了她,却也不敢信她十分。是故将计就计,留了一手,这才得以令那大宛皇族为赵亦舒大开关门,毫不设防。
可背叛就是背叛,帝王家的背叛,更是刻骨蚀心。
——这秋盈盈唱得哪里是那姮娥月仙,分明是那逝世多年的赵皇后!
思及此,柔贵妃难得一展笑颜,主动握住了那永昭帝的手掌。
“君上是不是想起以前听曲儿的时候了?既然有心,不若......”
“呵。”永昭帝回过神来,那双陷入回忆的老眼恢复了片刻清明,“不许。君无戏言,既已将他贬往驻地,岂能说改就改?”
他那形同枯槁的老手拍着柔贵妃那白嫩柔荑,语气还算温和。
众人垂首敛眉,揣着明白装糊涂。看来平日柔妃娘娘没少在君上这儿吹枕边风,没两句便给君上猜出用意——是想让她那白王复诏归京。
“君上教训的是。”
只余柔贵妃暗自松了一口气,也算是兵行险着,总也算是没让他当众发作。
“......秋姑娘,这下一折,该谁人来扮作谁?”
台下风云诡谲,台上却也不算安稳。那宫妃趁着追赶之际,悄声询问那秋盈盈。下一折可并非是两人能唱完的曲儿,这又当如何是好?
秋盈盈一拢水袖,气定神闲地眨了眨眼:
“贵人且稍安勿躁。”
“蟾宫折桂任邀游,不知人世几春秋。”
正当此时,一身形翩翩,眉目清秀的雪衣少年忽而执斧登台,一站定,就吸引了所有看客的目光。
“吾乃吴刚是也——”
永昭帝老眼一眯,眼底更添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