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登时一片哗然。
“什么?!”祈无求还没有说什么,一旁的祈风烟瞬而捉住宋思行的衣袖,生怕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溜走。
事实上,即便她如此做,也从来没能将对方留在身边一分一毫。
“为什么?”
“......”宋思行默然不语,更不忍看她。
“因为你的那些兄弟么?”她泫然欲泣地问道。
“......”宋思行摇了摇头。
“是因为你喜欢那个莫流芳么?我这就去杀了她......”
“不是。”
宋思行终于脱口道。
他看着对方朦胧泪眼,狠下心道:
“因为我来自曲州宋家。正邪不两立,我绝不可能,也永远不会背叛家门,也决不能娶祈小姐为妻。”
祈风烟满脸泪痕地摇头。
“可是你和我说过,你已经不要他们了。”
“那是骗你的。”
祈风烟拼命辩驳道:“你和我说,你是宋三,对他们而言,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你不是...希望有人记得你么?这里每一个人都会记得你,我也会一......”
宋思行近乎漠然地直视着她。
“那也是骗你的,我是宋思行,是曲州宋家的长子,也是快哉盟的三剑首之一。”
“宋思行...宋思行......”
祈风烟几近昏厥,却还是抱着一丝希冀问道:
“可是你说来白狼寨是为了我,还赢了比武招亲......”
宋思行深吸一口气,终于沉下声否认道:
“那都是骗你的。我今日前来,并非为了比武招亲,对祈小姐更无半点非分之想。我只想向祈寨主请教一件事。”
“——敢问寨主,我萧师兄究竟身在何处?”
事已至此,祈风烟却什么都听不进。她心下一横,竟将匕首横于自己颈边哭喊道:
“宋三!若你不娶我,我就自绝于此!”
“铛——”
那匕首顷刻被震落,祈风烟无力跌落在地。
“胡闹。”祈无求不动声色地收掌,“九儿,还不将小姐带下去?”
九儿方才取来伤药,却正撞见这场闹剧。
而此时得寨主之令,即便她不愿,却也莫敢不从。
“是。”
祈风烟一把挣开:“我不!我......”
“烟儿,你若是还敢轻举妄动.......”
祈无求双唇翕动,虽是传音入密,可宋思行也大约猜出了这父女俩在说什么。
祈风烟闻言,当即惊恐摇头:“爹!求您!不要伤他!”
显然,她并非不明白快哉盟与白狼寨的恩怨,当即便想到了宋思行敢孤身一人来此,还自报身份的凶险。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求求您!别伤他......”
宋思行暗自叹息。这样也好,如此,也算是了结。
“——带小姐回屋。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准放她出来!”
祈无求一拂袖,几随从登时出现,将祈风烟带离。
“爹——”祈风烟的声音渐行渐远。
此时祈无求也无心会客,只叫人将一众看客都散了去。
屏退四下,只余他二人。
祈无求已然回到了那主座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宋思行。
四目相对,静默良久。
“快哉盟,宋思行。百闻不如一见,倒是个年轻有为的少年人。”
宋思行定了定神,略一抱拳:“寨主谬赞。能让寨主这般称霸一方的人物有所耳闻,不知是晚辈之幸,还是晚辈之祸?”
“其实,老夫还是觉得,宋三顺耳些。”祈无求不辨喜怒地笑了笑,“思行思行,人常说三思而行。可年轻的时候,哪个不是年少轻狂,一腔热血上头,怎顾得上那么多思而后行呢?”
宋思行一怔,随即答道:“寨主说得有理。寨主以为宋三好,那便是宋三。”
“呵,既是宋三,那老夫就看在昔日旧情上,再给宋三最后一个机会。”祈无求垂眸注视着他,“宋三,你究竟愿不愿娶烟儿为妻?”
“不愿。”宋思行一字一顿地说道,“寨主理应知晓,宋三不足以保护祈小姐一生无虞,也不足以担白狼寨寨主的大任,不论从何种角度,宋三绝不是合适的人选。”
“是么...老夫也这么认为。”祈无求凉凉一笑,“那么...宋思行,你既为你师兄下落而来,又为何要在我女儿的比武招亲会上搅局?”
“因为...”宋思行一噎。
是啊,为什么呢?
他完全可以避开这一日,明日再来造访,可他还是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
是因为听见旁人轻慢于她,让他听着不堪入耳么?
——笑话,白狼寨的人如何被议论,与他宋思行有什么干系?
是因为借着比武招亲,能令他更顺利地混入白狼寨么?
——笑话,以他的轻功,闯区区一个白狼寨还不简单?
是因为看见她不惜用双手赌一个不可能之事,让他觉得可怜么?
——笑话,断手的是她祈风烟,又不是他宋思行,有什么好可怜的?
须臾,宋思行听见自己面不改色地抬头应道:
“因为晚辈想知道,萧师兄是否在白狼寨。故而出此下策,是为与寨主当面对质。”
祈无求冷笑一声:“当面对质?小辈狂妄。你可知即便是你师父楚长风亲临,也没把握与老夫分出个胜负,你却要来质问老夫?”
“恩师不来,是不愿江湖再起争端。世上少了个宋思行,无关痛痒,可世上不论少了楚长风,还是祈无求,都会令武林为之一撼。”宋思行端端正正行一长揖,“如今永昭外有仇敌,内有隐忧,晚辈斗胆猜测,即便是祈寨主,也不愿与快哉盟有什么正面冲突吧?”
“好一张能言善辩的嘴,难怪烟儿会看上你......”
祈无求笑了笑,信手将一把刀掷于宋思行面前。刀刃入木三寸,震震不绝。
“你就不怕,老夫一怒之下,一刀杀了你?”
宋思行手心沁出细汗,却不卑不亢地答道:
“若是寨主想杀晚辈,方才就该当着众人的面,将晚辈拖去喂狼,以儆效尤才是。”
“哼。倒是都让你猜了个遍。”祈无求似是头痛地揉了揉额角,冷哼道,“宋思行,你的两个师兄,老夫倒是都见过。那萧玉京,李缘君也算是朗朗君子,怎的你就没有他们半点风姿呢?”
“萧师兄果然来过白狼寨?”此时的宋思行却丝毫听不下别的。
祈无求意味不明地笑道:“对。老夫是不是...还得将他的去处也告诉你呢?”
宋思行恳求道:“还请寨主不吝相告!”
“你凭什么以为,老夫会告诉你?”祈无求俯视着宋思行,就像在看一条毫无尊严的丧家之犬,“就以你大闹我白狼寨比武招亲,还出尔反尔,让烟儿颜面无存?”
“祈小姐之事,的确是晚辈一时鲁莽。”
“哼,你的一时鲁莽,却要我的烟儿这辈子都在人前抬不起头?”
“晚辈...”宋思行自知理亏,一时无话。
“要老夫告诉你萧玉京的下落,可以。”祈无求看着宋思行那瞬间亮起的眼眸,淡然道,“可老夫从不是什么良善之辈,白狼寨也从不做亏本的买卖。”
宋思行当即会意:“倘若寨主愿意相告,只要不违道义,不犯王法,不论何事,晚辈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呵,这桩事倒是不违道义,不犯王法。”祈无求托着腮笑道,“我要你娶烟儿,或者自绝于此。”
宋思行目光一震。
“怎么?刚才不是还说,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么?怎么这么快就变卦了?”
“寨主让晚辈做什么事都好,唯独这件事,恕晚辈无能为力。”沉默半晌,宋思行答道,“倘若寨主要取晚辈性命,待晚辈找到萧师兄,定然……”
他咬了咬牙,想起那尚在襁褓之中的侄儿。
“定然亲自登门,自行了断!”
“呵呵。”祈无求摇了摇头,“说得倒是好听。可惜,老夫不信你。空口无凭的,倘若你届时跑了或是藏起来了,难不成老夫还要去问快哉盟讨人?”
“那寨主以为如何?”宋思行看向他。
“你现在就自裁于此,萧玉京,老夫会将他送回快哉盟。”
“寨主可要一言九鼎。”
宋思行看着地上刀刃,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这么说,萧师兄当真还平安无事,而这祈无求当真晓得他的下落!
这是数日以来唯一的线索了……
“老夫以烟儿她娘在天之灵起誓,如违此诺,我二人死后定然不得安生。”
“好!”宋思行二话不说,拔出地上刀刃,“那么一言为定!晚辈这就将性命交与寨主!”
没有任何犹豫,拔刀的一瞬,他当即将其径直插入胸膛。
“铛——”
谁知那祈无求却一个茶杯丢来,直将刀打偏几寸,电光石火之间,那刀锋顺势没入宋思行的肩胛。
即便如此,也足以令他痛得浑身颤抖。
“呃……”他闷哼一声,强忍着钻心的痛意,面前,祈无求已然站定。
“你宁愿死,也不愿娶烟儿为妻?”
血流如注,宋思行只觉眼前一阵一阵发黑。
可他还是咬着牙,一字一顿道:“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倘若令爱知晓…她的夫婿是这样被强迫着娶她,恐怕…也会伤心难过吧?”
“……”
祈无求沉默良久,堂中只余宋思行难抑的粗重呼吸之声。
“咚——”
终于,宋思行眼前一花,失去了意识。
……
宋思行没有想到,自己一躺便是躺了足足半个月。
“宋公子,九儿服侍您喝药。”
他一睁眼,便是那九儿端着药碗,推门而入。
“九儿。”他一把攥住对方的胳膊。
“让我见见寨主,好么?”
九儿怯怯道:“寨主说了,待到宋公子养好伤,可自行离去。”
“不,我是有事要与他相商。”宋思行急忙摇头,那约定未成,他亦没能得知萧师兄的下落。若是再耽搁,难免出岔子。
“有什么事,不妨直接与本小姐说。”
一鸢衣少女踏入屋门。
宋思行下意识地往后避了避。
“九儿,你退下吧。”
那祈风烟扬起颈子,冲着九儿说话,眼睛却死死盯着宋思行。
“是。”九儿端起木盘,识趣地带上门。
“祈大小姐…”宋思行干笑一声。
他不会忘了那日是如何将她气哭,又是如何冷言相对。虽说即便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是会如此选择。但现在自己不能自持,看见对方,心中难免犯怵。
“哼?”祈风烟一屁股坐在桌前,就如此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敢问祈大小姐,有何贵干啊?”
“不敢当不敢当,您是宋家大少爷,我这山野村姑,真是折煞了。”祈风烟冷冷说道,“宋…敢问宋公子,找我爹,有何贵干啊?”
宋思行一噎,这一通冷嘲热讽当真是令他束手无策。
“没什么,就是问问他老人家近况如何?”
“好得很。”祈风烟摆弄着手中短刀,“前几日还亲自带着弟兄们,并了十几个寨子呢…”
“是么…那就好。”宋思行强笑道,“祈小姐,那您还有什么见教?”
祈风烟垂眸:“不敢。本小姐是专程来看你服药的。”
“药?”宋思行一怔,这才想起方才九儿的确送来一碗药。
祈风烟端起药碗,忽然面色一松:“这药啊,可不是一般的药。据说里面添了几味毒,能令人喝下之后腹痛如刀绞,却不会轻易致死。就这样一点一点地折磨人,直到他服下解药为止。你说,这药是不是很神?”
“在下以为,这药可不敢乱喝啊…”宋思行盯着面前那愈来愈近的药碗,强颜欢笑道,“祈小姐,您这……”
祈风烟笑得明媚:“这可是我亲手熬的药,你怎么能不喝呢?”
宋思行本想着对方只是开个玩笑,谁料他腹中忽然传来一阵绞痛。
“哦,忘记告诉你,在你醒来之前,我已经替你灌了整整十天的汤药了,若是这一碗你不喝,发作的时候,说不定会比前次更痛哦。”
祈风烟紧紧盯着他的面容。
“所以快喝吧……”
“祈风烟!你疯了!”宋思行极力躲闪,却终究是被那重重纱布所累,没能躲开递到嘴边的药碗。
“只不过是小惩大戒罢了。我若是疯了,就该把你的手脚都斩断,叫你一辈子都困在这里。”
对方一把捏过他的下颌,将这药汁尽数灌下。
“咳咳咳——”
宋思行打了个寒颤,遂连连呛水。
“诺,很苦吧?这个给你。”
祈风烟丢来一颗蜜饯。
“你有这么好心?”宋思行狐疑道。
“你尽可以不吃。”祈风烟无所谓地耸耸肩,“反正苦的不是本小姐。”
终究是心中不忍,宋思行还是选择信她一回。
相对无话。
半晌,宋思行率先开口道:
“祈大小姐,您若是恼恨我,尽可以打我,骂我,只要留我一条命在,如何都可以。”
祈风烟笑望过来:“哦?若是我在你脖子上牵条麻绳,带你上街,让你做本小姐的鹰犬,你也愿意?”
宋思行咬了咬牙:“只要不违道义,能让祈小姐解气,我宋思行做什么都…”
祈风烟一指点在了他的唇畔。
“嘘。”
“我才没有这样的癖好。”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近日爹爹不在,我可以带你偷偷溜进我爹的议事阁,那里应当有你想知道的东西。只不过你要答应我,此生此世,你不可以做任何对不起白狼寨的事,好么?”
宋思行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此时此刻,他满心满眼只想知道萧师兄的下落。
祈风烟话锋一转:“还有…算是本小姐自己的请求。”
宋思行看着她,却没能明白她此时的神情。
“…宋…思行,唉,好拗口,还是叫你宋三吧——”
祈风烟眨了眨眼,笑道:“你救过我,我也全当是报答你的救命之恩了。你我一报还一报,就算是两清吧。所以,待你离开白狼寨之后,此生此世,都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好么?”
宋思行面色一滞。
他的“好”字还没能出声,少女一把拉起他的手,似是怕他有所察觉,遂匆忙背过身去。
“......事不宜迟,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