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思行真的做了一场梦。
梦里有师父与萧师兄,他们浑身是血地瞪着他,叫他浑身犯怵。一旁的李师兄更是冷眼相向,对他的哀求与解释视而不见。
梦里有杀不完的西夷,每个人都是那么凶残,他们分明素昧平生,无冤无仇,却仿佛与自己有着隔世的怨怼与仇恨。
梦里还有娘亲的啜泣与爹爹的恼恨,恨他多管闲事,恨他武功尽失,恨他烂泥扶不上墙,更恨他总是与家人唱反调。
他不禁对这梦境感到畏惧。
真气在体内疯狂流窜之时,他才恍然想起,自己原本是想运功疗伤,谁知竟隐隐有走火入魔之势。
糟了,偏偏是这种时候……
他浑身犹入火海刀山,疼痛与灼热并行而下。他愈是想要运功缓解,这灼痛却愈发狂乱,梦境与现实扭曲,他仿佛能看见数不尽的敌人正扬起刀锋,冲着他一刀一刀劈来。也能看见眼前那少女酣眠的睡颜,恬静而美好。
他努力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觉得四肢百骸都涌起真气,几乎要将他的身躯撕裂。
他想说快走。
却只发出无力的低吟。
正在这水深火热之时,一只手忽然握起他的手心,冰凉柔软。
不知何时,那酣眠的身影竟已然于他面前站定。
“宋三,你怎么了?!”
一道朦朦胧胧的声音响起,仿佛自天外传来。
犹如困兽出笼,他再也难抑心中狂乱,一把将对方按在地上。
梦境坍塌。
宋思行猛地睁开眼睛。
天色将曙。
他还身处破庙之中,眼前是漏了一方的屋顶,周遭却寂静无声。
“祈风烟?”
他连忙站起身,只觉身上似乎有什么不妥,却又说不上来。
然而他来不及探查这些,只是左右遍寻那少女的身影。
没有任何搏斗的痕迹,可那少女确乎是不见了。
他浑浑噩噩地回到破庙,这才借着日光,瞧见地上歪歪斜斜写下的几个字。
——何果无实?
——江湖不见。
宋思行怔了怔,忽然笑了。
如风如烟,聚散无常。
是啊,本该如此。
……
“——我本以为,那会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
老者笑了笑,又饮下一杯酒。
“最后一次...?”夜来疑惑道。
老者颔首道:“嗯,这正是我要与你接着说的——”
“分别之后,还没等我赶回家中,江湖上便到处都是长姐将与李师兄大婚的拜帖。李师兄常年奔波于边境各地,从未将这等儿女私情之事放在心上。他与长姐定亲一事我虽知晓,却没想到这婚事却来得如此仓促。”
“李缘君,锦瑟,宋夫人,他们……”夜来欲言又止。这段关系早已因着岁月变迁,在流言之中渐渐扭曲。到今日,谁也说不上究竟事实为何。
人们只在意江湖传闻是否足够引人注目,却并不在意其真其假。到头来,只不过亲历者为之伤心垂泪罢了。
“你应是听过锦瑟与李师兄的传闻吧。据说锦瑟在坐上教主之位后,对李师兄念念不忘,听闻李师兄大婚,遂千里迢迢从天雪山赶至快哉盟,势要李师兄与她离去。”
“......我所听闻的便是如此。”
夜来不忍告诉老者,在这段旧闻之中,她所听到的乃是更为不堪入耳的流言。
——譬如李缘君本与宋芸互为知己,却被锦瑟从中作梗,横插一脚,硬生生将他二人拆散。
——譬如李缘君大婚当日竟抛下宋芸,随锦瑟离去。什么李缘君为了中州武林,又逼迫锦瑟离开。
——譬如锦瑟因爱生恨,毒杀李缘君……
只是那“蚀寒蛊”原来是用作救人,这么推算,锦瑟并非是要杀李缘君,反而是来救他的。
夜来心中已有答案雏形。
“呵呵…假作真时真亦假,不论事实如何,对于已死之人来说,也无关紧要了。”老者捋着胡须笑了笑,“人们都说锦瑟因爱生恨,杀了李师兄。实则是长姐因爱生恨,成了杀死李师兄的帮凶。”
“——李师兄,乃是为快哉盟而死,亦是为永昭皇室而死。”
“先前就有所猜测,这一切会不会与那皇室有关…”夜来目光一凝,“所以其实这都是九王府的主意,为的是掌握快哉盟的势力?所以李缘君其实只是他们选中的一枚棋子?”
“也不尽然。并非单是九王府的意思,也是皇帝的意思。皇帝需要一个合适的人来操控快哉盟,不论这个人是谁,重要的是,他得听话。至少,他不能在举国皆战之时,在边境忙着救济平民。”
夜来点头了然:“为政者想要扩张势力,无可厚非。倘若君臣齐心,定然不会是那般结局。”
“嗯,并非谁的过错,只是皇室看错了人。他们本以为终于借西夷之手解决了楚长风,又发觉大徒弟萧玉京也惨死,于是理所当然地将宝押在了李师兄身上。可李师兄并非主战,他经常来往于西州诸国,自然不愿看到两国人民再其战事。所以皇室与宋家施压之下,迎娶长姐,接手快哉盟,皆非他本意。”
“——此乃僵局,而破局之人,正是锦瑟。”
“锦瑟来中州,当真是为了带他走的。”夜来这才明白当年之事的来龙去脉,“锦瑟是不愿看见他受桎梏,于是想让他遁去西州,至少在天雪山上,有他一席容身之地。”
传闻果真不可信。
“是啊,谁也没想到,锦瑟来了,来势汹汹。大婚当日,她当着所有人的面,逼问李师兄愿不愿意与她离去。只是李师兄婉言相拒,她却对李师兄用了摄魂之术,迫使他说出心中所想。”
“——说他对于宋芸只有相惜之意,没有半点男女之情。他不愿迎娶宋芸,更不愿成为快哉盟主。”
“呵,这锦瑟,倒也是个性情中人。”夜来摇头轻叹。
“她只是单纯,不懂得中州那些弯弯绕绕,只会用最直接的方法解决争端。”老者笑了笑,“便是如此,锦瑟成为了众矢之的,可是她那功夫太过诡异,一时间竟没人能制得住她。最后,还是李师兄出面劝下她,责令她速速离去。实则锦瑟没能明白李师兄的用意,师兄是为了保她无虞。就算遁至天雪山,也会令无心教与整个中原武林为敌,这是李师兄不愿看到的。他不像我的性子,遇事是绝不愿逃避的。”
“师父……”夜来有些不忍,实则这也不算逃避,人各有命,谁又能保证当时的选择就一定正确呢?
“呵呵…不说我了,再说回这锦瑟吧。这桩事,坏也就坏在她出手。她太强了,若是为有心之人利用,一定会招致祸患。李师兄虽无意与朝廷抗争,但快哉盟终究容不下一个锦瑟,更容不下一个身有污点的李缘君。更何况锦瑟对李师兄言听计从,实为中州武林的心腹大患。于是皇室密谋,要除去李师兄,而宋家却也欣然接受。他们不需要当众令自己女儿蒙羞的女婿,更不需要一个不可控的棋子。于是两家一拍即合,决心借锦瑟之手,将李师兄除去。”
“原来李缘君是这样死的。”夜来点点头,“都说李缘君死于锦瑟的‘蚀寒骨’,却不知锦瑟去而复返,乃是为李缘君解毒救命。可李缘君却拒绝了锦瑟,坦然赴死。”
“李师兄是看出了宋家的意图,于是不愿宋家再伤害更多人了。他本不欲锦瑟回来,但锦瑟还是来了,被那埋伏之人捉了个正着。锦瑟死里逃生,却还是没能令李师兄回心转意。而后便是江湖上流传甚广的那段旧事了,人们都说锦瑟杀了李师兄,神医常不易为了救李师兄而死,于是人们便以李师兄之名,集结群侠,剿灭无心教。李师兄的友人了空意图阻挠,却被众怒毙于铁门关,而后天雪山倾覆,天堑开,群侠折损。自此,永昭与西州久战不止,再无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