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城,钱家钱府。
“不知滇王驾到,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钱家家主钱贵双手抱拳深施一礼,说是请罪,却也没有太过卑微,而是淡然处之。
朱楩在李贵的带路下,已经进入钱府,此时坐在正堂上首位,打量着眼前的钱家家主。
“你说你叫钱贵?”朱楩笑了一声,谁不知道钱是最贵的。
钱贵只是微笑回复道:“正因钱贵,才不该被金钱蒙蔽双眼,钱财虽贵,却是身外之物。家父这是要告诫草民,世上有许多比钱更加贵重之事。”
朱楩挑挑眉,有点意思。
“譬如说?”
“百姓,天下,君王。仁义礼智信忠孝悌节恕勇让。”
钱贵微微弯腰。
好家伙,短短一句话,几乎概括了儒家的核心思想。
这个钱贵,果然不一般。
“但是本王有所耳闻,这杭州,可有世家仗势欺人为非作歹横行乡里欺压百姓啊?”朱楩接着询问道。
钱贵重新直起腰,表情有些怪异的看着朱楩,又下意识看向一旁的顾纹。
同为江南世家,而且苏杭二州很多时候都是被放在一起提及的,哪怕以前两人未曾见过面,也都对对方多有耳闻,而且这次也算是做过自我介绍。
钱贵心里纳闷,这位殿下是怎么回事?你要么就问,要么就说。
伱先说你有所耳闻,又问我有没有这回事。
我该回答有,还是没有呢?
而且我刚刚说完‘仁义礼智信忠孝悌节恕勇让’,你转头就问我这个?
要是说有,那我这是在打自己的脸啊,这岂止是回旋镖,干脆把我的脸打肿算了。
要说没有,呃,其实还真有。
顾纹暗暗叹了口气,这就是他们家殿下的手段,乱拳打死老师傅,根本不跟你好好玩。
他之前不也是被朱楩一步步绕进去了。
朱楩知道这些世家就算没学到圣人的真本事,但是对儒家那些开智的,比如尔虞我诈,比如弄权之术等等,那可是很精的。
所以朱楩不跟你们玩常规的流程,我有我的一套玩法。
朱楩毕竟只在云南和草原上执行过他自己的政策,可这里是江南世家的地盘,这些世家,全都是人精。
“钱家主,怎么不说话了?”朱楩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又反客为主的说道:“不必拘谨,都坐,都坐。”
这是到谁家了?
钱贵还得感恩戴德一番,才终于落座下来。
堂内也没有多少人,只有朱楩、钱贵与顾纹三人,至于徐妙锦和汤欣毕竟是女眷,不方便,此时跟着钱府的安排,被钱贵的夫人女儿迎接着安排住所去了。
李贵则是接替了王福的工作,率领着近卫兄弟们,站在门外值守。
牛胜就纳闷了,我是谁,我在哪,我该干什么来着?
李景隆就简单了,带着人跟着汤徐二女给她们打下手去了。
一开始钱府女眷还以为他就是个普通下人,后来才知道这竟然是曹国公,顿时吓了一跳。
好家伙,堂堂国公跑来当佣人了?
这到底是滇王殿下出行,还是洪武大帝当今陛下下江南啊?
也太夸张了吧?
不提后院,再看大堂之内。
钱贵叹了口气,说道:“殿下的耳闻,恐怕不假。江南有四象,百姓们俗称‘刘家的银子,张家的才子,庞家的面子,顾家的房子’。”
“钱先生,在下已经跟殿下说清楚了顾家的事,你可不要胡说八道,”顾纹没好气的告诫道。
钱贵轻笑一声:“顾先生已经在殿下挥下担任长史一职,乃是殿下的府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这也就是明朝,要是在唐朝,府臣可不简单。
譬如说唐太宗李世民还是秦王的时候,像是秦琼、程咬金、尉迟恭等人,就是李世民的府臣,等于说唐朝初期朝堂上的那些王公大臣,基本上都是出自秦王府。
同时这些人也是帮助李世民完成玄武门之变的主要力量。
只是现在的藩王虽然也是王爵,加上朱元璋虽然对儿子们很好,可藩王的权力还是被削弱了很多。
其实只要按照老朱的制度照常运行下去,是根本不可能发生八王之乱的,因为藩王们没有那么大的权力。
包括满朝文武也不会跟藩王勾结。
至于历史上的靖难之役,也完全是朱允炆自己咎由自取,刚登基就削藩,而且逼死了朱柏,连废四位王爵贬为庶人,甚至流放云南。
这其中,就有朱楩。
没错,要是朱楩还跟原来历史那样混吃等死,他也逃不掉被削藩的命运。
于是在朱棣起兵造反之后,本该巩固京师的几位藩王,谁都按兵不动。
你既然都要削藩了,我还管你死活?没落井下石闹出八王之乱的局面就够意思了。
可就算如此,大明上下可以说举国要讨伐朱棣,连朱棣的部队,一大半都是从老十七朱权那里骗过来抢过来的,等于说朱棣造反的一大半功劳,有朵颜三卫一份,女真人出了不少力。
要不是朱允炆临阵换将让李景隆当主帅,何至于几十万大军被朱棣十几万兵马给破了?
朱允炆就是作死。
所以明朝的藩王,只有王爵的尊贵身份和地位,就实际权力来说,跟唐朝,乃至前朝历朝历代的王爵都没法比。
为何蒙古帝国成吉思汗一死就分崩离析了?就是成吉思汗的儿子们的权力太大了,蒙古的王爷们的权力太大。
朱元璋不是没担心过汉七国之乱和司马家八王之乱,他都考虑过了。
可说到底,顾纹已经投靠朱楩,整个顾家也上了朱楩的这条船。
钱贵目光深邃的看着顾纹,哪里还看不出来,这顾纹乃是包藏祸心,这是要拖他们钱家下水啊。
“久闻钱家名望显赫,乃至在五代十国时期,还曾建立了吴越国,后来更是深明大义纳土归宋,让中原重新统一。如今却怎么顾左右言它了?”朱楩脸不红心不跳的说道。
其实如果不是顾纹数次推举钱家,他可能都不知道杭州有这么一家世家。
钱贵苦笑一声:“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我钱家只是空有那么点名头罢了,何足挂齿?倒是那刘家与庞家,才是如今杭州的地头蛇啊。”
“哦?此话怎讲?”朱楩继续追问。
钱贵只是摇了摇头,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道:“殿下如果不急着离开,抽空可以微服私访一下,去听听百姓们是如何歌颂刘庞二家,再着人私下里调查一下他们两家的田产地契,就能明白了。”
朱楩微眯双眼,知道钱贵这是有所保留,也就是所谓的独善其身吗?我看是自保其身才对。
朱楩心中有些不悦,看向顾纹,想说这钱贵虽然空有才学,但是人品却不怎么样。
“送客,”想到这里,朱楩端起茶喝了一口,已经不想再和他扯下去了。
毕竟朱楩本就讨厌八股文那一套,而八股文正是从四书五经之中筛选出的,阐释标准则以程朱理学为宗。
这些,恰恰是他最为厌烦的东西,所以他才自嘲腹无墨水,也实在玩不了吟诗作赋那一套酸腐的游戏。
这还有啥好谈的?
他要谈,就谈怎么惩治贪官污吏,怎么打天下,怎么坐天下,和怎么治理世家。
既然钱贵要有保留,那就没得谈了。
所以送客。
钱贵下意识站了起来,正要往外走,才猛然回过神来,转身对朱楩说道:“殿下,这里是我家啊。”
“咳咳咳。”
顾纹被呛到了。
最后只能是朱楩一甩袖子,灰溜溜的出去了。
钱贵只能苦笑着摇摇头,怎么谈崩了呢?
“顾先生,您可真是给我带来了一个天大难题啊,”钱贵眼看顾纹要跑,开口把他留住。
顾纹无奈的转过身,对钱贵拱了拱手,说道:“也或许是一份天大的机运。代天子巡视天下,我想钱先生不难猜出当今陛下的心思吧?”
钱贵笑了:“陛下的心思谁敢妄图揣测?明人不说暗话。我不知道你们顾家是怎么跟殿下勾搭一起的,我只知道你们顾家承受不住压力,所以才想让我钱家跟着分担。真是好打算啊。”
一直在说,江南世家其实是瞧不起朱元璋的出身的。
所以对于江南世家来说,顾家一旦投靠了朱楩,简直就是背叛,甚至是大逆不道。
因为你甚至都不是投靠朱元璋,而且朱楩的出身还要更差。
你们在干嘛?
顾纹也是担心,将来顾家成为江南世家的眼中钉肉中刺,难免可能遭到打击。
于是顾纹一直在朱楩的面前提钱家,就是有打算把钱家拉入伙。
两人都是聪明人,哪里不知道对方心里的算盘。
“那么你呢?又是什么打算?堂堂钱家,该不会已经沦落到避世不出,只等着看戏的地步了吧?”顾纹冷笑道。
“你少拿话挤兑我,”钱贵轻哼一声:“我可不吃那一套。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当今天子最恨贪官酷吏,其次对我们江南世家也有老大意见。我们躲还躲不过来,何必自己凑上去惹不痛快?何况就连这区区杭州一地,恐怕那位殿下都要头疼不已,甚至根本无法处置。我们钱家能做到的,只有不同流合污,尽可能帮助一下百姓,也就是了。”
“那庞家与刘家,真这么过火吗?”顾纹表情凝重的问道。
钱贵冷笑一声说道:“杭州不比苏州差,但是你可知道,如今杭州的田产地契都是谁的?刘家的银子,你以为只是随口说说?这杭州已经姓刘姓庞咯。”
“他们这是在自寻死路啊,溧阳张家虽然只是分家,可是你也应该有所耳闻,殿下可是把那张家连根拔起满门抄斩一个不留啊,”顾纹提到了之前朱楩处理张家的事。
钱贵摇摇头,不为所动的说道:“刘家和庞家可不是那种分家可比的,你出去打听打听就知道了,刘家与庞家的名望有多高,百姓们爱戴他们,有百姓的拥护,殿下可下不去手。毕竟滇王的贤名,与爱民如子爱兵如子的美名,连我都有所耳闻。”
朱楩的很多事迹与名声,其实早就传开了,不说名满天下,那也是大多都有所耳闻。
不知道的,只有百姓罢了。
可这些世家自然有他们的手段。
所以钱贵还是知道一些朱楩的事的。
可是那又如何?
这杭州的两大家族,殿下你可对付不了,至少没有那么容易。
庞家的面子,可不是说说的,也不是说他们庞家在朝廷里有人做官。
说起来,江南世家,谁家还没有族人当过官呢。
庞家的面子,是指在当地的面子啊,是指百姓们对他们的拥趸啊。
殿下,您越是爱民如子,就越不能奈何他们。
不止刚才当着我的面,恐怕这一次,您要灰溜溜的离开杭州了。
到那时,您将会沦为江南世家的笑柄。
钱贵想着,不再开口,转过身端起茶杯。
顾纹看出端茶送客的意思,也不再叨扰,拱拱手就离开了。
另外一边,朱楩当然不会一气之下就离开钱家,钱府已经腾出一套院子作为他临时的下榻之处了。
朱楩进了院子之后,气呼呼的直奔东厢房,并且把李贵叫了进来。
“李贵,这杭州到底是怎么回事?”朱楩刚坐下,就迫不及待的问道。
李贵正要跪下,就被朱楩一个眼神给阻止了。
“这里就咱们俩,虽然有主臣之分,可咱们也上过战场,别整这些虚的了,”朱楩摆摆手说道。
李贵答应一声,开始汇报自己来到杭州以后的工作。
不得不说,李贵确实很适合当锦衣卫,虽然他是军旅出身,可自从离开京城以后,也算是安排妥当。
一路上,他一边走访暗查,一边留下锦衣卫暗探接应朱楩,让朱楩不用再费时费力亲自调查,就能知道江南世家的大概情况。
本来一切还算顺利。
“可是自从卑职到了杭州,终于见识到了世家的手段,”李贵说到这里,表情凝重,甚至有些忌惮。
朱楩不置可否的轻哼一声,世家又如何?难道还打得过皇权?难道还能比军队可怕?
难道他们刀枪不入不成?
朱楩冷笑着,可别让他找到罪证。
“到底怎么回事,你一五一十的给我交代清楚。”
“是。”
李贵说出具体情况。
杭州有好几个世家,不过为首的只有三大家族,除了钱家,就是那刘家和庞家了。
钱家暂且不提,连李贵之前都说过,钱家子弟不错,家风严谨。
只说刘庞二家,两家关系不错,世代都有联姻,不是你的女儿嫁给我的儿子,就是我的女儿嫁给你的儿子。
毕竟门当户对嘛,在这杭州城内,除了钱家,也就刘庞二家‘势均力敌’了。
照理说两家已经是姻亲关系,不该一直联姻才对。
可是在古代,这种事很正常,别说只是姻亲关系了,甚至连表兄妹都可以结亲。
只要不是同姓同族就没问题,以至于吕雉为了权力,更是把亲外孙女嫁给了亲儿子。
“这不是重要的,我不是来听八卦的,”朱楩没好气的打断李贵,讲这些作甚。
李贵赶紧进入正题。
这刘庞二家的关系可谓是错综复杂,早已分不开彼此。
也是这两家合在一起发力,在这杭州城内,可以说是只手遮天。
“刘家的银子,庞家的面子。刘家以种种手段大肆兼并土地,偌大的杭州府境内,除去三成不到的官田以外,基本上都是刘家的。还有城内地契,也基本都是刘家的产业。”
按照李贵所言,这刘家,恐怕比溧阳县张家还要可怕。
因为杭州是一府之地啊,至少有四百多万亩地。
除去官田十几万亩,以及钱家的地以外。
光刘家一家,就占地三百多万亩。
而百姓呢?则全都是刘家的佃农。
或者该说是佃奴才对。
“百姓们就不告官吗?他们就不造反吗?”朱楩怒了,这刘家已经成为巨大隐患,整个杭州,到底是姓朱的,还是姓刘的?
李贵一脸苦涩的说道:“这就要说到庞家的面子了。刘家兼并土地,而庞家则是蛊惑百姓,让百姓们认为只有把田地卖给刘家,才是最好的选择。同时仗着百姓愚钝,觉得反正卖了田,他们还能继续种地,所以就没人拒绝反抗了。”
“可其实百姓们卖给刘家的地,根本达不到市价,几乎是白给出去的。反而他们还要给刘家种地。”
这就是愚民政策带来的后果,百姓们甚至没有自己的辨明能力,相当于把自己卖了,还要帮人家数钱,要是觉得人家没赚够,还得自己掏钱补上。
为何那些世家喜欢这么干?明明孔圣人说过有教无类,可儒家这些个子弟读的是圣贤书,做的可不是人事。
要不怎么说孔子是圣人呢。
“到底是怎么回事?庞家难道会巫术不成?”朱楩却不相信,难道真有人那么傻吗?
李贵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朱楩急了。
李贵叹了口气,缓缓说道:“主要是杂税赋税徭役太重,百姓们不堪重负。把田地交给刘家,虽然要给刘家税粮,可是对比各种税下来,反而减轻了三成。”
朱楩张了张嘴,想骂人,又说不出话来了。
原来百姓们也不是真的傻,打个比方,自己种地要交十斗税,可是给刘家种地,也许只交三斗就够了。
换做是你,你会如何选择?
尤其是有庞家帮着刘家苦心经营,杭州百姓们不但不怨恨两家,反而还得谢谢他们。
这就是刘庞二家深受百姓拥戴的原因。
对于百姓来说,他们可是天大的好人啊。
而朝廷,则是被渲染成了大坏蛋。
“好家伙,我们一家成反派了?”朱楩倒吸一口凉气,终于明白,为何钱贵之前会那样说了。
面对民心所向大势所趋的刘庞二家,谁敢针对两家,谁就是百姓的公敌。
换做是朱楩,朱楩也不会逆天而行啊。
也难怪李贵之前就一脸为难了,并且一直被困在杭州,连他都拿不定主意,只能等朱楩到了这里才让朱楩做主。
可朱楩此时也有些没了主意。
之前处置张家之所以那么顺利,是因为张家作恶多端,已经激起民愤,所以一切都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的。
可现在呢?
难道要给每一个百姓去讲道理?
问题是,杭州城内恐怕就有几十万人口,杭州府统辖九个县,总人口就算没有一百万,至少七十万人口还是有的。
这可不是后代一篇通稿下去就能解决的问题啊。
哪怕累死朱楩的一万多战士,又能跟几个人说得明白清楚?
朱楩终于感受到困难了。
(朱元璋:不困难,你以为我自己不动手?)
江南世家毕竟从三国时期,乃至从战国时代就存在了,苦心经营那么多年,能长久存活下来的,没有一个是简单的。
朱楩深吸口气,还真不能轻易动手了呢。
“对了,”忽然,朱楩心里一动,说道:“你去给我查一下,有一个叫罗贯中的,好像是个写书的先生,给我找到他的所在,我要亲自拜访。”
朱楩眼眸闪动着异样光彩。
能写出三国演义的人,不如问问他有什么解决的办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