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长安还是没有把脸换成别的模样。
不是他不想,而是黎珩没让。
在他进宫前,楚家对外宣称他是楚家走私的少爷。
但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基本上有心者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也是因为有了楚家在背后,长安正式进宫便被册封贵君,等同贵妃。
刚进宫的时候,他并不是第一时间就见到黎珩的,而是学了长达三个月的规矩之后,才被正式册封。
也是直到这一天,他才终于见到了黎珩。
三个月不见,男人似乎没有什么区别,依旧是那副看起来冷冰冰的样子。
可是长安能够感觉到,在对方看着自己的时候,是在看着自己,而不是看着那个已经死去的人。
这让他很开心。
他穿着白色的中衣,乖乖坐在梳妆台前,由伺候的人给他梳头发。
男人就站在他身后,与铜镜中的他无声对视。
长安不是个被动的人,不然也不会为了能够与他在一起,就付出换脸那么大的代价。
不过片刻,他就忍不住先出声打破沉默。
“我今日,好看吗?”
“嗯。”
“那是我好看,还是……”
他没有一次性把话说完,而是一边说一边观察男人的神色。
即便他没有说完,可黎珩知道他想问什么,难得没有回应他的话。
见状,青年眼中的光都似乎变得黯淡了。
“你忙完了吗?”
按照平常,这个时间他不应该在上朝吗?
“并未。”
“那……”
“来看看你。”
闻言,长安眼中的光又回来了,薄唇忍不住翘起。
“那现在看到了,你还要去忙吗?”
不等男人开口,他又忍不住自顾自地催促起来。
“要不然你先去忙,忙完了再来找我怎么样?我不着急的,我会等你。”
说罢,铜镜中的青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有了几分从前的样子。
若是长安知道他这一走,会直到天明都见不到他的话,他说什么都不会急着赶人走。
哪怕他此刻与玄笙有着七分像的脸,可黎珩也不会将他认错。
他们,并不一样。
他这么说打的是什么主意,黎珩无比清楚。
早点忙完早点来这里。
他点点头,应了声“好”,随后便转身回了御书房。
皇帝不难当,就是比较忙,肩负着整个天下,哪怕他想放权,如今也没有能够独当一面的人。
还需要时间。
到御书房的时候,守门太监立刻禀告。
“陛下,楚大人来了,如今正在里面候着您。”
男人脚步微顿,面上不显,示意自己知道了后,便继续跨步往里走。
走到里面,看到的并非是穿着官服的楚怀瑾,而是一身白衣。
“陛下。”
白衣公子躬身行礼。
黎珩眼神微妙地落在楚怀瑾身上,坐下后不动声色地收回打量的目光。
“免礼,楚卿有何事?”
楚怀瑾直起身,神色间似乎迟疑不定,甚至在他看来时下意识地低头避开他的视线。
若平时,楚怀瑾即便是无意中对上他的目光,也不会是这样的反应。
事出反常必有妖。
不过黎珩的好奇心一向不重,也并没有深究的打算,只是静静地等着人自己开口。
“陛下,臣……”
只不过刚开了个话头,他就有些说不下去了。
眼前的男人能够答应他之前无理的请求,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何况从始至终,都是自己欠的他,而不是他欠的自己。
想到家族的决定,楚怀瑾感觉到了深深的无力。
为什么?
为什么家族会变成这样?是从始至终都如此?还是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变成如今这般的?
明明是江南的世家大族,明明是清流世家,明明从前最不屑的就是卖儿求荣……
见他低下头不说话,黎珩往后靠在椅子上,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楚卿想说什么?”
但凡有一丝一毫的可能,楚怀瑾都不想开这个口,可是,可是……
想到父亲在信中所写的,若楚家败落便要以死谢罪,去地下求老祖宗原谅。
想到曾经对自己有求必应的父亲,楚怀瑾闭了闭眼,撩起下摆跪了下去。
“陛下,若臣哪一天做了错事,您能不能原谅臣一次?”
一次就好……
他这状态明显不对劲,显然是准备做些什么,而且明显是他不见得会喜欢的事。
关于楚怀瑾,他不说百分之百了解,也清楚是个有恩必报的人,可……
除此之外,这也同样是一个为家族所困住自己一生的人,就如同上个世界里?锦衣夜行?中的楚怀瑾一样。
一人是为了天下苍生,一人是为了家族利益。
对此,黎珩理解,但……
“朕不轻易许诺。”
做人做事本就该言出必行,何况他如今是帝王。
在其位谋其政。
帝王随口的一个承诺,背后牵连的都可能是极大的事。
他不想,也不能答应。
意料之中被拒绝了,说不上是松了口气,还是心中苦涩。
深吸口气,楚怀瑾对着他磕了个头。
“臣知晓了,那……”
“若真到了那时候,陛下该如何处理,便如何处理好了。”
说罢,他抬起头。
与平时沉静的模样不同,青年此刻并不狼狈,身上却笼罩着一层浓浓的悲哀。
多看了片刻,黎珩淡淡地“嗯”了声。
“楚卿还有别的事吗?”
楚怀瑾摇着头,垂着脑袋站起来。
“并无,臣告退。”
“嗯。”
楚怀瑾拖着沉重的步伐,缓慢地离开了御书房。
直到青年的身影完全消失,桌案后的男人才收回目光,开始批阅奏折。
脑海里,001的声音久违地响了起来。
“宿主,他想干什么啊?要不要我去查查?”
因为宿主太过强大,所以001已经被迫摆烂很久了。
每天在系统空间里吃喝玩乐,这样的日子简直不要太快乐。
然而乐极生悲,他不过就是摆烂了一阵子而已,结果一出来就好像物是人非了。
男人手中的动作不停,并没有被突然出声的系统给吓到。
“不必,用人不疑。”
“哦……”
001有点小可惜。
好不容易它想努力了,结果都没有它的用武之地了。
最后,它又摆烂了。
比起无所事事只能摆烂咸鱼的系统,黎珩要做的事情很多,直到天色完全黑了下来,才终于将今天的事情处理结束。
刚出御书房,就有太监禀告他。
“陛下,贵君派人来问过您可用膳了。”
“是怎么回的?”
“如实回的。”
沉默片刻,他朝着那个太监吩咐。
“以后贵君派人来问,如实回复即可。”
“是,陛下。”
正好御辇到了,男人坐上去,在略微摇晃的御辇上闭目养神。
御辇所到之处,到处都是行礼之声,然而上面金尊玉贵的帝王,却始终未曾睁开双眸。
直到……
“陛下,到了。”
太监的声音压得很轻,似乎怕惊扰了睡着的人,又怕自己没有把人叫醒。
然而他话音刚落,男人便睁开眼,深沉如墨的黑眸深不见底,冷漠的目光半分睡意也没有。
猝不及防迎上他目光的太监,有种窥视了神只的慌张,心跳陡然加快,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
帝王的模样,不是什么人都能够随便看的。
从前他不明白,此刻倒是明白了。
若是胆子小一些的人,怕是只要一个对视,就会被那样冷漠又无情的眼神给吓死。
天家无情,并非笑话。
太监还在庆幸自己胆子并没有那么小时,男人低沉的声音突然唤回了他的思绪。
“贵君在里面?”
太监忙点头应是,上前扶着他下来。
“贵君身边伺候的人来说过,贵君在问心殿等陛下。”
成安帝之前的寝宫叫养心殿,离御书房最近,也是皇宫中最大最奢华的宫殿。
黎珩没有洁癖,却也并不想住养心殿,便挑了个离御书房不远不近的宫殿,翻修后便住了进去。
此刻他就站在问心殿的门口,看到了今日在长安身边的几个人。
这些人都是长安自己带进宫,因此黎珩也没有怀疑什么。
“奴才拜见陛下。”
“奴婢拜见陛下。”
“陛下,贵君在内殿。”
黎珩点点头,朝着内殿而去。
身边跟着伺候的人,全都在他进入内殿的那一刻停在了门口。
这个距离,只要里面喊一声,外面侯着的人都能够听到。
至于为何不进去伺候,自然是因为此时是贵君与陛下……
看到一身红衣且盖着红盖头的身影时,黎珩脚步顿住,停在原地不再上前。
他不动,对方也不动。
望着那道身影,男人神色间越发冷漠。
正红,是只有正室才能够着的颜色。
换言之,能够穿这个颜色的,只有皇后。
然而黎珩并不觉得长安有这个野心和胆子,而且……
在这个世界,他是穿过喜服的,与他的珩王妃一起。
玄笙,笙儿。
有些事他并未明说,但聪明人都看得出来。
这辈子,他不会立后。
长安任性,却不愚蠢。
显而易见的,眼前之人并非长安。
可刚刚长安身边伺候的人也确实在问心殿中,也口口声声说长安在此。
所以,这是在欺君?
被盖头遮住脸的青年,此刻也十分忐忑不安。
他在想,若男人掀开盖头,察觉自己不是他的贵君会是什么反应?
失望?生气?愤怒?
他回想了一下,似乎并未见过男人生气或者愤怒的模样,对方的情绪稳定得让人心惊,稳定得……
不像人。
脚步声就在几乎在片刻之间就停下,对方大概还在门口。
为何不过来?
发现了吗?
想到被发现这个可能,青年挺直的腰背猛地僵住,交叠着放在腹部的手也下意识地用力。
刺痛从手上传来,青年垂眸便看到被掐出红印子的手背。
疼痛让他的脑子无比清醒,可飞速运转也想不到应对之策。
一时冲动,作茧自缚。
就在他觉得自己逃无可逃只能等待宣判之际,一阵风吹拂而过,室内突然一片漆黑。
朦胧的月色透不过窗纸,只能依稀让人看个大概的影子。
这一刻,青年猛地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脚步声由远及近,刚刚放下的心,再次提了起来。
不多时,男人在他跟前站定,在黑暗中垂眸无声地望着他。
青年下意识放轻呼吸,希望不要惊扰对方,也希望……
对方不要发现是他。
可老天爷不会总是眷顾同一个人,有时候怕什么就总是来什么。
“楚怀瑾。”
不是怀疑,而是肯定。
男人的声音就像是宣判的利剑,将青年心中的侥幸彻底划开摆出来。
楚怀瑾觉得自己嗓子无比干涩,不能否认,也不想承认。
片刻后,男人低沉冷淡的声音再次打破了过分的寂静。
“你知道自己是在做什么吗?”
楚怀瑾张了张口,本来清冷的嗓音都带了几分沙哑。
“臣知道,臣只是……”
盖头的遮掩让他尚且能够自欺欺人,只是还没把话说完,盖头被男人掀开。
眼睛瞪大,他下意识抬头,却只能够依稀看得见男人高大的轮廓。
对方背对着他,也背对着窗,整张脸都在黑暗里,根本无从看清。
楚怀瑾声音戛然而止,嘴巴微微张着,被男人捏着下巴抬起来。
然后他听到了男人用前所未有的冷冽语气,说着让他如坠冰窟的话。
“楚家的心已经大到不满于现状,就连皇后的位置也要来掺一脚了吗?”
闻言,楚怀瑾愣了下,握住他钳制自己的手,语气慌张地解释。
“不,不是的。”
男人却突然笑了两下。
“不是?”
“那楚卿说是什么?”
“朕的臣子,穿着喜服,盖着盖头,在本该属于朕后妃的床上坐着等着朕临幸……”
顿了下,男人声音猛地沉了几度。
“所以,朕的长安呢?”
这一字字、一句句的,都像极了一把把杀人于无形的刀子,将楚怀瑾的心脏扎得千疮百孔。
他知道这人冷漠,对偏爱之人从来都不假辞色。
可他以为,自己在他这里多少是有几分特殊的,原来竟然也不过是与旁人无异。
甚至……
还不如旁人。
不然为何从头到尾,他都没提过别人的欺君之罪,只盯着自己呢?
楚怀瑾突然感觉到嘴里一片腥甜,才猛地发现不知何时嘴唇都被自己咬破了。
尖锐的疼痛勉强压过了眼睛的酸涩,他破罐子破摔地朝着男人望去,却什么都看不清。
“贵君安然无恙,只不过陛下今夜大抵是见不到他的。”
话落,他明显察觉到男人手中的力道不断加重,让他一度喘不过气。
楚怀瑾闭上眼,心道这样也好。
死在他手里,就当还了他当初的救命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