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具体负责,朱正阳参与了这次公务员招录考试所有环节,对其中的猫腻包括每个进入面试考生的身份、背景都了如指掌,当笔试成绩出来后以他的经验就能大致能猜出最终名单,但无论从哪个角度分析,名单里都不应该出现方晟的名字。
方晟的父亲方池宗在省城临秀区建设局办公室工作,没有行政职务,享受正科级待遇;母亲肖兰在临秀区某街道卫生服务站工作,副主任医师;哥哥方华在越进区药监局执法大队,嫂子任树红在临秀区团委,都是一般办事员。这种家庭在省城普通得不值一提,根本看不出有何背景。
在成绩方面,由于笔试成绩不带入面试,方晟第六名的成绩等于打了水漂。而面试环节,那桩乌龙事件给方晟造成很负面的影响,面试中答非所问,引用的数据和资料破绽百出,综合治理、经济发展方面的思路也欠严谨性,排到倒数几名也是理所当然。
朱正阳还掌握一个不为人知的细节:昨天下午局党组开会已经通过一份入选名单,就在分管局长叫自己去拿名单通知报到时突然要求撤回,两小时后再次开会拿出新名单,据小道消息唯一变化就是撤下一位镇长的外甥,取而代之的便是方晟。
要多深的背景才能临时取消人事局党组决议?朱正阳不知道。
他觉得方晟也不知道。
方晟就站在他办公桌前,举止、神态、眼神都不象胸有成竹的样子,相反好像一头雾水,完全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考虑尽快介入工作以及前期工作的衔接,根据局党组安排,你分配到三滩镇经济发展办公室,明天凭介绍信报到。”
交待完公事,朱正阳展颜笑了笑正待说话,方晟抢先道:“上午说好的,晚上一起吃个便饭。”
“好啊,附近有家川菜馆不错。”朱正阳爽快地答应了。
出了人事局,难得有心情和时间在街上闲逛,方晟感觉今天阳光格外明朗,街道两侧广告牌都比往日好看。趁着兴头先打电话给父亲报告喜讯,方池宗激动得反复询问,直到方晟念出介绍信编号才相信是真的,乐得合不拢嘴,连声说值得高兴,接下来便絮絮叨叨叮嘱镇机关跟村委会有本质区别,要注意哪些细节之类。
再打给周小容,她比方池宗冷静客观得多,反问道既然你面试表现那么糟糕,又没托人打招呼,为什么能挤入前10名?只有弄清这个关键,对将来仕途才有帮助。方晟有些扫兴,悻悻说难得糊涂不行么?否极泰来不可以?周小容察觉到他不高兴,柔声道好啦,我只是提醒而已,以后注意点就行,回去开会了,拜拜。
关于周小容的疑问,其实方晟也想了很多,结论不外乎两个可能:一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或许打招呼递条子的太多,安排谁上都得罪人,索性都否决掉,让毫无背景的自己捡个大便宜;二是那位便衣女警帮了忙,听口气她跟人事局仲局长熟悉,尽管在车上没松口答应朱正阳的暗示,也许事后心存愧疚暗中帮了一把。
不过便衣女警当时的态度就很明确——办案需要,如果一点小瑕疵要卖这么大人情,以后警察别办案了。
逛到下班,方晟提前到那家川菜馆点好酒菜,没多会儿朱正阳便带了几位朋友过来——大都同在行政大院工作,性格处世彼此投缘。楚中林,金融办办事员;肖翔,财政局国库科办事员;程庚明,发改委投资科办事员;严华杰,刑警队刑警。
朱正阳等人都非贪怀之人,一人两瓶啤酒边喝边聊,主要话题便是两天前在玫园宾馆办案的便衣警察真实身份。据严华杰透露,那几个人的身份是最高级别机密,目前只有副县长兼公安局长耿规一个人知道,且下达内部命令,全力配合、有求必应,但不准过问、干涉、打听他们的工作情况。
“领导特意交待,包括他们的名字、手机号都不准打听,”严华杰笑道,“平时遇到只能含糊地招呼一声‘你好’,很别扭。”
朱正阳道:“里面就那女的长得挺正点,你们局里那帮单身恶狼早就惦记上了吧?”
严华杰摇摇头:“说起来真丢脸。刚开始手段还算斯文,无非递个小纸条、塞封情书、送捧鲜花等等,时间长了见人家没反应,索性半路把人家拦下来花言巧语,更有硬来的挥舞两张电影票拉了就走……”
“那朵玫瑰是带刺的。”方晟知道便衣女警的厉害。
“可不是?那女的脾气大得很,二话不说就动手,然后,唉,”严华杰叹道,“局里身手最好的那位哥儿们在她手底下没撑过三个回合,门牙被打掉一颗,眼角缝了两针,从此见了她都绕道走。”
“哈哈哈……”几个年轻人笑成一团,“砰砰”举瓶相击痛饮数口。
肖翔道:“我听说那哥儿们也非善茬,退伍前是省武警中队特警支队的精英。”
严华杰点点头:“不错,所以大家都猜测他们八成与省厅十处有关。”
大家均心头一凛,程庚明皱眉道:
“黄海这种小县城能有啥事涉及到十处管辖范围?小题大做了吧?”
楚中林道:“前几天工行、农行等九家银行都打电话报告有人过去查询相关企业的流水账,是省反贪局出具的介绍信。”
“哪几家企业?”程庚明问。
“黄海十大纳税大户,”楚中林道,“反贪局都是查案老手,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不会让你猜到其真实意图。”
朱正阳笑道:“起码我们知道是十大企业中的一家,来,干杯,不,干瓶!”
“砰砰砰”,酒瓶又响成一片。
欢笑声中方晟若有所思:考上公务员后,回省城的难度实际上反而加大了,原先制定的计划要及时调整,至少三至五年内要静下心留在黄海,而要想有所发展,必须建立广泛的人脉,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才能施展拳脚,充分展示自己的才华。
接下来又闲聊了一阵热点话题,然后朱正阳便仔细询问三滩镇相关情况,从书记镇长的背景,到镇领导班子相互关系,以及各部门、中心人员设置,还有主要镇办企业、重要产业发展状况等等,细致到每个数据都逐一核实。方晟绝大多数时间泡在方塘村,对镇上的情况不算很了解,被他问得满头大汗。
肖翔不胜酒力,已有些微醺之意,拍着朱正阳的肩头笑道:“你比书记市长盘问得还严呐,都象你这样问法,镇长们统统要下课。”
“是啊,李哥,”程庚明不解地问,“人家方晟分到经济发展办公室,你尽问些他不知道的干嘛?”
李正阳笑了笑没吱声。
见严华杰有点意犹未尽,方晟叫老板又送了几瓶啤酒,大家喝着酒聊着天,直到晚上十点多钟才尽兴。
第二天上午方晟坐中巴车来到三滩镇党政办公室报到,从大学生村官到公务员,不啻于一次鲤鱼跳龙门,党政办胡主任的态度比以前明显不同,从他进门起一直满脸笑容,好像要弥补以前的冷淡。办完手续后,亲切地陪着方晟来到经发办,介绍给王主任。
在镇级机构设置中,党政办是最重要的部门,同时接受书记镇长领导;第二位就是经发办,镇长直接领导,分管经济的副镇长协助管理,有的镇干脆不设主任,由副镇长兼任。三滩镇原先也是分管经济的黄副镇长兼经发办主任,去年底全县财政所实施竞聘上岗,他第一轮笔试就被刷掉,只得转到经发办当主任。
王主任已经五十七岁,离退休一步之遥,雄心壮志早已经磨灭,抱着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心态混日子,因此对方晟还算不错,不仅工作上给予指点,还明里暗里点拨镇领导之间的关系,提醒他别卷入复杂的派别争斗。
三滩镇是海滨小镇,主要产业就是捕捞和海水养殖,工业企业少得可怜,经发办工作量也相对轻松很多,无非汇总各种工业统计表,下岗、再就业和再培训等报表;每季替领导写工作总结和汇报材料,年底制定下年度的经济发展预算计划。
这意味着如果想碌碌无为混个舒服,每个月工作三四天就能完成任务,其他时间尽可以上网打牌下棋玩游戏、炒股、QQ聊天,或者象镇机关很多干部一样利用手里的权力做点小生意,日子也能过得不错。
然而这不是方晟想要的生活。
之前一年大学生村官的经历,一方面如一盆冷水烧熄了方晟大学毕业后的雄心壮志,使他能以务实、平常心思考人生;另一方面通过朝夕相处,方晟对贫困村民产生了特殊的感情,内心产生帮助基层特别是偏远农村摆脱贫困的强烈渴望。他觉得通过自己的努力让老百姓真正得到实惠才是最有价值、最有意义的事,而要实现这个理想,需要脚踏实地一步步从细节做起。
那天晚上朱正阳一步步追问也让方晟触动很大,本以为自己扎根在农村,对农业经济和发展有足够发言权,不料被朱正阳诘问得哑口无言。说明什么?自己不能满足于坐在电脑面前汇总报表、做表面文章,要摸清数据背后的真相,切实掌握最原始的资料。
因此从上班第一天起,方晟就翻出历年档案潜心研究,每周至少有两天时间到镇上各个企业调研,找财务人员、一线工人聊天,三个月里基本将投资额一百万元以上的鱼塘、养殖场跑了一遍。
第四个月的某一天,朱正阳在酒桌上仔细盘问三滩镇情况的谜团终于解开:在新一轮人事调整中,胡主任提拔为镇组织委员,朱正阳空降到三滩镇任党政办副主任主持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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