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三爷用力踩了踩脚下的砂石地面,感觉到薄底棉靴上传来的反弹力道后,他满意地点点头,这才带着人继续往前走去。
在一片全是烂泥的江滩上铺设砂石是很不容易的,既费工又费料,最重要得是:费银子。
然而三爷终究是掏了这笔钱。他是个有眼光,有梦想的恶霸,他坚信自己的付出能得到足够回报。
吴三爷正在巡视的这片江滩叫做张苏滩。
此地毗邻长江出海口。由于海水不时返潮,所以周边的土地种不了庄稼,日深月久,张苏滩就成了一片长满茅草和芦苇的荒地。
然而这里看似是荒地,其实是内有乾坤的。张苏滩的海岸边有一座小岛,上面同样长满了林木。在小岛和陆地之间的弯曲水道中,有一条木制栈桥偷偷伸了出来。
这就是私港。位置佳,视线隐蔽,方便各路人马来此地做买卖的私港。
张苏滩私港的业务还是很繁忙的。北上南下的私盐贩子会在这里经停,各路被缉拿的盗匪会运来贼赃,凡是打算走海路的逃奴也多半会到这里找船。另外,一些受不了官码头酷吏勒索的渔民,有时也会在这里下货——尽管张苏滩同样要抽水。
而强力维持着此地秩序并从中得利的,就是吴三爷和他的手下们了。
吴三爷单名一个“猛”字,乃是左近人氏。此人早年间就聚拢了一帮游手成日里为非作歹,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大约在10年前的一天,吴猛和手下在张苏滩的芦苇丛里躲避官差的时候,不知道谁冒了一句:“此地倒是个建私港的好去处。”
之后就有了今天的张苏滩私港。
10年。吴猛整整用了10年时间来建设这块地盘,把它当成了自己和弟兄们安身立命的本钱。而张苏滩也没有辜负吴猛的期望。这块方圆两百亩的河滩地,在栈桥建成伊始就开始源源不断地给吴猛带来利润。
时至今日,吴猛吴三爷借着此地的影响力,已然在江湖上闯下了偌大万儿,成了坐地分赃的大豪。
......
带着10来个手下,三爷按照每天都要走过的路线一路巡查到了码头。早春的寒气冰冷销骨,江面一片萧瑟,连带着码头上也冷清了很多。
栈桥旁的人不多,而且只有两艘船驻泊,一艘渔船,一艘快船。
渔船已经卸完了鱼,船老大正在起锚拉帆准备走人。看到三爷一行人走上栈桥后,还满脸笑容地在船头行了一礼。
对待来送钱的人,三爷总是和蔼的,所以他同样笑眯眯地给船老大摆了摆手。
至于另外那艘快船,三爷扫了一眼船上那几个戴着斗笠腰刀的精悍水手,又扫了一眼瘦长的船身和正在搬卸的麻布包后,心下已然有了底。
“什么来路?看着面生。”走过去后,三爷一边打开麻包验货,一边侧头问到。
“是头次见,据说是淮南那边的大庄家派来探路的。”旁边马上有人提供了信息。
“嗯......”从麻袋里抓出一把上好的盐粒后,吴三爷点点头:和他判断的一样,这伙生人果然是盐贩子。
“既是探路的,那就把价钱给好。”身为盐枭+渔霸综合体的三爷自然不会拒绝买卖上门。事实上他此刻心情很不错:这种精盐通常就是大盐枭才会经营的,这说明对方很可能就是慕名而来的淮南同行。
怀着“影响力又扩大了”的喜悦心情,吴三爷不但决定给来客足够的货款,他还亲自上前,隔着船头和对方攀谈了几句。
对方唯一和吴三爷搭腔的是个黑瘦的中年汉子。此人自称“古乐”,操着一口淮南土话,沉默寡言,话语很少,貌似疑心很重的样子。
而吴三爷早已对这种情况很熟悉了:出门在外的盐贩子都是这种德行,处处留着小心,随时准备和人搏命。
所以他简单攀谈两句后就笑眯眯地拱手告辞,临走还吩咐手下给快船上送点酒菜——一回生二回熟,来得都是客,多打几次交道后这伙人就会放下戒心了。到那个时候,凭他的手段,自然能和淮南那边搭上线,大家有钱一起赚。
三爷的好心情,在他走下栈桥的那一刻戛然而止:迎面跑来的手下告诉他,县城的杜牙人来了,说是有要事相商。
在荒草滩里作奸犯科肯定是不能起宅屋的,所以这边无论是吃饭睡觉还是隐藏逃犯,统统都在草从中的窝子里。
当三爷匆匆赶到窝棚里时,一身宽袍,面面团团,圆脸上永远带着笑容的杜牙人,已经和年轻的随从一起坐在木板凳上吃茶了。
杜牙人是县中有名的说客。此人业务广泛,黑白两道都吃得开,经常受邀在一些大小冲突之间说和。
不仅如此,此人平日里还担当着官府传声筒的角色。一些不便宣之与众,但又要领会到的默契,往往是由杜牙人负责给各路江湖人士传达的。
所以这货通常来都不会有好事,大部分情况下都是替官老爷来勒索孝敬的——吴三爷一伙占了官地搞违禁品走私长达十年之久,那些官吏又不是死人,没有好处的话岂能容他?
所以当三爷听到杜牙人大驾光临后,不由得心情大坏。然后过了不久,他的心情就不坏了......因为他已经出离愤怒了。
“什么?要我交出张苏滩,自谋生路?!”吴三爷听到杜牙人的说辞后,当即大怒,猛地站了起来,险险就把头顶的草篷顶开。
“三爷莫要动怒,容杜某把话说完。”
杜牙人说和经验丰富,丝毫不为对象的情绪所动,接下来,他还是不紧不慢将对方的条件说了出来。
“那熊老爷已将这方圆几十里的滩地过了契,是按下等田补的银子,县尊很高兴。”
“熊老爷知道三爷在张苏滩有买卖...打算出一笔银子...毕竟这地已然是人家的。”
“三爷可自去...也可在熊老爷那里兼一份差事...眼下正是用人之时...”
“这是福建大将军的手笔...三爷切不可意气用事......”
当杜牙人将一切都和盘托出后,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了。而吴猛这时也已经不再吼闹,静静地坐在一旁听完了内容。
沉吟了一会后,吴三爷起身来到了窝棚门前,他先是把着双臂凝望了一会远方,然后侧身招呼杜牙人站在他身旁。
“十年前修那处栈桥时,弟兄们一发都是精穷鬼,故而只好自家上阵。结果栈桥修完,人命也没了两条。”吴三爷这时脸带微笑,伸手指着远方栈桥的位置讲起了故事。
“到后来做了些盐货生意后,十七里桥的鬼六儿眼红,便带了人来火拼。那一仗,又没了三个弟兄。”吴三爷说到这里,扭头看了杜牙人一眼:“事后还是你来说和的。”
“嗯,有这么回事。”杜牙人点点头。
吴三爷恍若未闻继续说道:“这些年为了生意,大大小小也不知道打了多少场架,荒草甸子里,正经是埋了不少弟兄的尸首。”
“现如今日子好了,生意也愈发红火,这不,上月刚买了二十车砂石铺了地。”
吴三爷说到这里,再也掩饰不住自己的愤怒。只见他徒然转身,满眼愤怒地盯着杜牙人,咬牙切齿地说道:“我不管什么劳什子熊老爷熊将军,谁想打张苏滩的主意,谁就是我辈的生死仇敌!”
“呛啷”一声,三爷和手下同时拔出了刀:“滚回去告诉那姓熊的,莫要胡乱打爷们的主意,小心我的钢刀可不长眼!”
......看着吴三爷发红的双眼,杜牙人伸手缓缓推开挡在面前的钢刀,然后他干笑了一声,拱手抱拳道:“既如此,杜某告辞。”
说完这句话后,杜牙人便带着随从离开了草窝子。
在荒草地里走了不远后,便是一辆马车。两人上了马车后,杜牙人一改方才的作态,很快换了一副无奈的笑脸出来:“青云兄弟,方才你也看到了,这吴猛是软硬不吃啊。”
那个年轻的随从点了点头,微笑着对他说道:“是,杜爷你尽了力,我都看到了。”
“唉,冥顽不灵啊......”杜牙人貌似愤怒地说道:“也不知熊老爷是什么个章程,该是请官府出面,狠狠教训这厮一顿才解气。”
杜牙人说到这里,抬头看了一眼青云兄弟。然而让他失望的是,这位不但一言不发,还在似笑非笑地盯着他。好半天后,青云兄弟才转头冒出一句话:“手段多得很,等着听信就是了。”
马车在荒草地里走了一段路后,前方是一处水洼子。到了这里,年轻人便跳下了车,登上了另外一辆等在这里的马车。
后来的车夫并没有催动马车,而是依旧在原地。过了一会,等到杜牙人的马车走远后,年轻人已经在车里将手枪重新插在了腰间,然后只见他拿起步话机,开始呼叫:“这里是刘青云,呼叫古天乐。”
很快,步话机里传来了回答:“古天乐收到,请讲。”
“按2号方案行动,重复,2号方案。”
“古天乐明白:2号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