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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趣网 > 历史军事 > 旅明 > 第352章 开港(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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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保六家的小院档次还是蛮不错的。虽说没有青砖碧瓦,但是夯土墙的外层也有刷白灰,屋顶的灰瓦看着也算齐整。

不过这都是之前年景好的时候置办下来的,最近这几年左家每况愈下,所以就连修补都有点力不从心了。

就在左保六被抬回家的第三天,他那有点破败的门楣就被人一脚踹开了。

伴随着晃悠的门板,几个凶神恶煞的汉子手提各式兵器,簇拥着一个身穿长袍,掌柜模样的人走了进来。

“喘气的有没有,赶紧滚出来!”

这几天一直在提心吊胆的左保六在屋里听到叫喊后,心中不由一颤,他知道那活儿来了。伸手示意女人看好自家的娃儿,左保六叹一口气后,低头出了门——躲是躲不过去的,他早有思想准备。

三天时间足够左保六的眼睛和嗓子恢复正常,但是背上和菊部的外伤还没好,所以他今天走路时拄了根棍子。

看到他蹒跚走出屋门,那个掌柜模样的先是冷笑了一声:“这是受了伤啊,莫不是去找窑姐被老婆打了?”

“哈哈哈......”随着掌柜的调笑,身边那帮捧哏的同时大笑起来。

而左保六这时只能低着头,无视羞辱,老老实实等着人家笑完。

“北头的桑园是不是你佃的?”笑了几声后,掌柜这才问起正事。

“回老爷,是小人佃的。”

“嗯,明天去上工,抓紧把桑树都挖了。”

“挖...?”左保六震精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怎么,有力气造东家的反,没力气挖树?”掌柜的这会满脸鄙视,拿斜眼瞥他。

“不是......小的......”左保六这会已经有点语无伦次了:“这,这都是正出叶的好桑,挖了做甚?”

“挖了种别的。”掌柜的这会已经很不耐烦了。

然而左保六可不是这么想的。对于一个半辈子都在摆弄桑树的果农来说,园子里那些树几乎都是他的养子,怎么能说挖就挖?

“老爷,这园子是佃给小人的,树挖了,小人可怎么活啊!”左保六这时已经悲愤满腔了——按照古老的租佃关系,东家是没权利要求佃户改变种植结构的。所以掌柜的要求在左保六眼里就是“过界”。

然而左保六忘了,他面对的压根不是什么普通东家。

所以掌柜闻声后当即大怒:“给我打!”

话音未落,左保六就被人一脚踢倒在地,抽起了鞭子。

“老爷,行行好,饶他一命吧!”在屋里的女人见到这一幕,大哭着冲出来扑在了左保六身上,一副恶霸地主欺凌劳动人民的活话剧就这么被形象演示了出来。

掌柜的看到这家大人哭娃子嚎,满脸的肥肉都抖了起来。他先是翻了翻手中的账本,然后弯下腰指着左保六说道:“你这个混蛋,现如今还欠着行里三十七两银子。”

“哼,就这种破落户,也敢拿大。”掌柜的说到这里,抬头看了看这略显破旧的院落:“你给我听好喽,明日不去上工,就把你送官,先打了奴籍,再把你老婆和崽子都卖了抵债,听明白没有!?”

......

奋力保护桑园的左保六,在挨了一顿鞭子后终归还是清醒了:是啊,如今不比以前了,他现在连自己个的命都保不住,还顾得上那些桑树?

于是在女人的埋怨声中,左保六第二天一早,便扛着锄头去了桑园。

走在村里的便道上,他这一路看到的全是凄凉。披麻戴孝,哭哭啼啼的送葬队伍此刻正慢吞吞走向村外的坟岗。

在几天前那场械斗中,当场被狼烟熏死的就有四五个人,还有几个是被自己人踩死的。左家村的乡民一天之内就重伤了几十个,殁了十好几口人。

这之后官差便闯进大屋,给里长左鸿物办了一个“抗税袭官”的罪名后,就把他押进了县衙大牢。

接下来就是末日般的情景了:粮差和白役在村里过了一遍筛子,将所有的隐田全部找了出来。

几百亩隐田毫无意外地被官府没收了。左保六不知道的是,等到丈量登记造册完毕后,这些田亩将会由县衙重新出具地契,然后统统以劣田的价格卖给熊道这边。

县衙在这上面已经赚翻了:卖地是一笔飞来横财,这之后既然登记了,那每年就还会有一笔粮税能收上来。

在封建社会,事实上地方官的唯一任务就是完粮纳税——这是排在第一位,压倒一切的政治任务。其余什么教化民众,修桥铺路那都是捎带的,朝廷的底线是别造反。

所以在征地这件事上,嘉定县衙之所以默许余本德借着官皮胡来,那不光是因为熊道找人打了招呼,最重要的一点是,熊道事前就有过承诺:所有扒拉出来的隐田都会上契,所有追缴出来的积欠,都会和县衙分润......

有了这个承诺后,对于考绩无比上心的来大县令,自然会默默支持一把熊道。反正又不用自家出头,左右是商民之间的些许龃龉,何妨一试?

这些背后的默契,才是余本德能肆无忌惮,在春播季节强力“饶命”,调动大批官差和白役来反季节收税的根本原因。

而到了左保六上工的今天,左家村已然因为那场械斗变了天——所有的隐田都被查了出来。

找到了隐田,那么隐户自然也就冒了出来。当然了,对于某个把劳动力看得格外重要的势力来说,这些隐户就不必去登记了:统统运去海外才是正解,悄悄地走,不带走一片云彩,反正大明朝一直以来也没给这帮人上过户口。

所以当左保六上工时,他不但看到了送葬队伍,还看到了田里唉声叹气,正在翻地的隐户们。

“老天,这是要造什么孽?”左保六现在知道,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了:沿途路过的田地里,所有人都在翻地。是的,在已经撒播完种子的田里,再一次翻起了地。

怀着深深的疑惑和对未来的绝望,左保六来到了桑园。没过多久,昨天那个掌柜的也带着人来了。

跟在掌柜身后的不止有打手,还有十个同村的隐户。

“老老实实把树都挖了,再敢出幺蛾子,把你们一发都送官!”掌柜的威胁两句后就走人了,留下左保六带着几个隐户开始了挖树大业。

树不是那么好挖的:左保六他们要按照要求,先修剪桑树的枝叶,然后将树从地里连带泥土挖出来,最后再用麻绳将半圆形的泥土和树根捆扎好。

这之后他们还要将打包好的桑树用板车送到村外的河埠头——那里已经有船在候着了。

十来个人挖树兼打包是很慢的,所以左保六他们用了整整一星期的时间,才将桑园里的几百颗树全部送走。

接下来他们又接到了新任务:去远处挑土填坑,然后将桑园和周边的棉田都连接起来,准备种庄稼。

事实上桑园的周边已经没有棉田了。这之前左家村里大部分都是棉田,然而就在这一星期的时间里,凡是被租栈拿到手的土地全部都遭到了重耕,无论是棉田、稻田还是桑田,现在统统变成了处女田,里面什么农作物都没有。

而就在这一星期里,左家村的乡民们也终于搞明白了这些外人的路数。

首先是那些隐户。这些不在册的人是最好拿捏的,所以他们中的大部分都被打发去了江边的张苏滩干活。

据说是要建大港,所以这帮人每天都在那里挖沙子挑土。好的一点是,主家有发工钱,还管饭。因为伙食很不赖,所以这帮隐户现在表示情绪稳定。

至于他们留下的田地,现在已经和其他田地一起连成了大片。这种没了密集田埂道的大田,已经很久没有在江南地区出现了,没想到居然在左家村又复生了。

摆弄这些田地的人手只有之前的四分之一。要知道古代一户壮年劳力再加上耕牛的话,操弄五十亩地是完全能做到的,所以很多劳动力就这样节省了出来。

另外,在整合田亩的同时,左家村的地主阶级也在迅速消亡——催缴欠税行动也开始了。

这一下可就要了地主们的老命。失去了最后的暴力手段后,这些乡下的土财主其实就和鸡一样没什么区别。

如狼似虎的官差很轻松就从他们手里勒出了大笔银子:不交的话,就等着被没收田产和房宅,然后去县衙走一遭吧。不拘是站笼还是监禁,总有让人迅速丧命的方法。

这个时代可不是后世,毯星漏税交点罚点也就过了......这个时代可是无限责任制,还不上账可是要拿老婆闺女去抵债的。

所以为了不被破家,地主们只好拿出家财先行交纳了欠税。然而欠税容易,缴税可就没那么容易了。之前多年的积欠,余本德那里全部有账本。

包括之前和粮差们串通的节目,譬如诡寄(用小民的缴税来冲抵地主的账目)后逃掉的税粮,现在地主们一股脑都要赔出来。这样一来,收缴行动即便不算利息,也掏空了地主们的所有浮财,外带一些不动产。

于是继四房的老太爷上吊后,短短一个星期里,又有两户被拿走家业的地主上了吊。

然而现实就是这么残酷:赔完税额后,元气大伤的地主们还得老老实实把田土卖给拿着刀的租栈......这一次就没那么好运了,租栈对土地的收购价已经降到了周边土地的平价水准,优惠期已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