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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趣网 > 历史军事 > 旅明 > 第359章 开港(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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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熊道所料,关于徐家那所庄子的试探,第一时间就被打了回来:派去华亭县沟通的牙人连主家的面都没见到,就被管事的一通冷嘲热讽后,赶了出来。

熊道对这个结果有充分的思想准备。

徐阶虽说是嘉靖朝的首辅,到现在已经死了四十年,然而徐家历代簪缨,出仕之人众多,是真正的顶级缙绅家族——人家不强买你的地就不错了,你还想去虎口拔牙......所以某些人碰钉子很正常。

徐阶之弟徐陟当年是官至南京刑部侍郎,其长子徐璠,官至太常寺卿,还有两个次子都官至尚宝卿。

......没有这样一门显赫的家室,徐家也不敢纵容子弟横行乡里,大肆购置田产。当时徐家占地多达二十四万亩,子弟、家奴为非作歹,致使告他的状纸堆积如山,最终引出了海瑞。

虽说以上这些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徐家之后也收敛了一些,但是由于历代都有人出仕,所以徐家依旧是超级大门槛。

徐阶的长孙徐元春是万历二年进士,官至太常寺卿。

而到了眼下,徐阶的重孙徐本高却又发迹了。

早在天启年间的时候,徐本高此人只是个锦衣卫千户。然而此君发挥了世宦家族深厚的看政治风向的基本功:在大部分官员,包括袁崇焕之流都争着给魏忠贤建生祠的时候,徐本高却因为拒绝建祠而被夺职。

然后没多久崇祯兄上台,魏公公倒台,徐本高一夜间就重新获得起用,以反魏斗士的形象被皇帝看中,连连升官,最后官至左军都督府左都督......

所以说,对上这样一门显赫的顶级世家,熊道现在是老鼠拉龟,无从下口了。

......

首先,这之前熊道一直在使用的“驱虎吞狼”之计,在徐家这里就完全不管用。

无论是他认识的那些士绅,还是县衙的县令,包括小吏余本德,现在都派不上用场。因为徐家可不是那些乡下土财主,这个家族随时可以让士绅倒戈,县令罢官,小吏丢命。

所以熊道真要和徐家搞事情的话,他之前依仗的那些文官势力不但不会帮他,倒很可能会反过头来对付他:一边是树大根深,同为一张天然关系网下的士绅阶层,另一边是招安巨寇的草民代言人......

这样两股本来就互相看不惯的势力对上的话,县太爷是打死也不会冒着得罪整个士绅阶层,被扣上一顶“绅贼”帽子的后果去和熊道勾兑的,多少好处都不可能。事实上任何一个正常的明国官僚都不会在这种事上犯傻,熊道能争取一个两不相帮的局面就算是烧了高香了。

如此一来,熊道之前用的那些手段就有一大半失效了,包括借着余书办的官皮去做事,现在定然是不可能的——县令第一时间就会将余书办免职,背后有徐家撑腰的话,余家连屁都不敢放。

在熊道剩下的手段里,以往很犀利的经济手段这下也不管用了。因为徐家的庄子里就没有小地主和富农这些中产,所有的农户都是徐家的佃户,地契全部掌握在徐家手里......之前那种高价勾引对方内乱的手段也使不出来。

至于说高价从徐家手里买地......对于徐家这种顶级缙绅来说,土地不光是财富的源泉,还代表着政治权利。

就和暴发户非要买马云住的房子是一个道理,给多少钱是个够?你就算拿再多的钱来,马阿里也不见得会卖吧?即便是人家答应卖了,那熊道这边要付出多少的成本?一倍?三倍?五倍?

真要价格那么高的话,从今以后,熊道再也别想从周边买地了,因为所有人都会把价格提起来:既然遇到凯子,不宰白不宰。

......

发现所有明面上的手段都不好使之后,熊道就只能考虑挽起袖子自己动手,或者说,利用江南站的力量,来给徐家人上一些“手段”了。

然而当他细细想一遍后,发现还是不妥:无论什么手段,最终都会导致不可控的结局。

徐家的主力人物在京城,华亭这边是本家的一堆进士举人在留守,眼下挡在码头区的庄子只是徐家遍布周边的无数地块之一。

换句话说,哪怕熊道派人去暗杀两个,再将庄子烧了,或者把佃户都赶走杀掉,土地还是拿不到手——徐家完全可以将地皮闲置起来,打死都不卖。

另外要考虑到的是,徐家可不是软柿子。一旦让对方察觉到某人在搞小动作,那么熊道很可能就会面临着一场牢狱之灾——是的,就是传说中的“拿我片子去一趟县衙办了姓熊的”这种最朴实无华的缙绅必备手段。

最简单,最常见的,也就是最有效的。

这种拿着老爷片子去衙门告人、捞人、送人的戏码几千年来每天都在上演。然而这简单的一张帖子背后,可是代表了整个的封建体制,想要破坏这种运作规律——英国人当年可是狠狠打了两场鸦片战争,烧了圆明园后才做到的。

那么熊道现在呢?他手头既没有舰队,也没有军队去烧崇祯家的园子。所以别看他一副气势如虹的样子,其实他底气相当不足:因为从法理上说,他现在依旧是草民一个。

对付草民,只需要老爷一张片子就狗了。所以只要徐家调动府县衙门,简单得派出几个公差召熊道过堂,事情就会瞬间失控。

熊道肯定不会冒险去公堂,那里是人家的地盘,邓虎的例子殷鉴不远。这时候就不好办了:宰了那几个公差?还是躲开?

躲避是没效果的,因为来人可以在工地和宅院大肆抓捕其他人,所以到头来还得见血......暴力抗法。然而这就等于是杀官造反,下一次来得可就是驻军了。

最重要的是,这样做的意义何在?他熊道来此是为了开港,不是为了练枪法之后跑路的。

......

熊道背着手站在江岸边,眼望着波涛滚滚的江流,耳中传来得却是身后工地上号子声。这声音很响亮,民夫们中气十足,即便是喧嚣的浪潮也掩盖不住。

转过身看了看热火朝天的工地,再扭头看了看西边那处隐约还有人耕作的田地,熊道不由得叹了口气:既然推演不出什么好结果,那还是老老实实认栽吧。自己现在这点青铜级别的实力,就别逞英雄去硬刚王者了。到头来连累了整个开港大业,那公私方面自个的损失可就大了。

想通了这一点后,熊道也不再矫情,当即开始了一系列的调整。

首先他找到冯冠杰,然后明确告诉他:拿取西边地块的行动将会暂停,所以冯冠杰现在最好就开始修改规划,在自家的土地上安排码头位置。

接下来熊道回了宅子。

在后院的密室里,他缓缓踱着步,一旁的发报员在屏息静气地等着他说出电文。

“鉴于我部实力和影响力俱不满足条件......”

“暂时放弃和徐氏并其余缙绅接触......”

“请求总部做出战略性支援,并调派熟悉绅情之有力人士来我处听用......”

讲完这份长长的电报后,熊道还是无奈摇了摇头:尽管客观上就是敌军太强的原因,但是无论如何,承认自家这边搞不定,需要后方大量支援的话语,都不是那么容易讲出口的。

发完这份电报后,这几个月一直在嘉定县搞风搞雨的熊某人,貌似一夜间就沉寂了下去——所有的征地项目都暂停了下来,港口区也不再试图扩张,大批的建筑工人开始专心消化已有地盘。

总之,中场休息的时候到了。

......

左保六蹲在村外的河埠头旁,一边狠狠抽着手里的竹烟杆,一边用发红的双眼盯着渐渐远去的木船,仿佛那船上拉着他的相好一般。

然而对于半辈子都在桑园做事的左保六来说,那船上拉的还真就是他的相好:那是最后一批被打包运走的桑树。

直到看不见船身之后,左保六才缓缓站起身,满脸阴沉地最后咂了两口烟杆,然后在一旁的树干上磕了磕烟锅。收拾好东西后,他慢吞吞地佝着腰,背着手,往租栈走去。

这一个多月以来,左保六和其余几个工人在威逼下,起早贪黑,终于在今天将桑园里的所有桑树都搬上了船。

就在他们前脚挖走桑树的同时,村里那些留下来的农人也不停用一种精巧的小推车运来了泥土。

这些泥土都是村里平田整地,排挖灌渠时收集来的——有太多的田埂道被铲平了,现在的左家村,遍地都是整整齐齐,左保六从未见过的大田。

被小车运来的泥土统统都填进了桑树坑里。左保六知道,过不了多久,这片没有桑树的桑园也会被翻地灌水,然后种上那些奇怪的作物......

这些被新东家用船载来的作物有好几种,左保六唯一认识的就是红薯,其余叫做马铃薯和玉米的,他之前从未见过。

然而这些都不是左保六关注的重点:他的心思始终在桑园上。然而没有人在乎他想什么,最终,桑园会和其余土地连在一起,再也没有之前的痕迹。

这让左保六悲痛欲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