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二十七,眼看便到了除夕。
这日一大早便天色阴暗,寒风阵阵,到了中午,竟是纷纷扬扬,又飘起了雪来。
长安城外的官道上,一队内厂装束的人马,正押着一辆囚车顶着风雪前进。
周边还有不下五队的人马在戒备四周,哪怕身在长安都城,也不曾有半分的松懈。
又或者说,越是到了长安,他们越是紧张……
慢慢的驶进城门,看守的兵卒一看是内厂的人,连问都不敢问,直接放行。
街道之上采买年货的人络绎不绝,即便是下雪也丝毫没有影响。
许多孩童裹着厚厚的棉衣,一个个跟圆球一般,嬉笑着打闹。
不时响起的鞭炮声,让人不自觉的心生喜悦之情,坊市吏员将大红灯笼早早的挂在坊市大门上,在风雪之中来回摆动,更添几分年味。
可是这一切,都与森严的队伍无关。
路过街道之时,人们只是扫上一眼,便匆匆挪开。
更有妇人将孩童死死拢在怀中,面带惊恐之色,生怕不懂事的孩子们上前冲撞了队伍。
若是说锦衣府的名声顶风臭三里,内厂在百姓们的眼中,便是催命的恶鬼。
锦衣府职责只是监察官员,好歹对于百姓没多大影响。
可内厂却是不同,他们更为隐蔽,也更为凶残,时常传出内厂的人当街杀人的恶行。
地方官府哪里敢去管内厂的事,基本都不了了之,被害者家属也只能自认倒霉。
时间一长,内厂的凶名越传越广,以至于能令小儿止哭的程度。
不过这其中,有多少真是内厂的人所为,又有多少是有人刻意栽赃传播,便不好说了。
囚车一路驶入皇宫。
刚刚入了宫门,所有人全部绷紧了神经,仔细的戒备着身边的一切。
直到了大明宫范围之内,他们这才松了口气。
总算是把人活着送回来了。
大明宫中,太上皇一身狐氅,正坐在殿外静静的望着园中的梅花。
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戴权来到太上皇身后,言语中透着喜悦之情,躬身道:“陛下,人押到了。”
太上皇表情微微有些动容,放在椅子扶手上的手紧紧的攥着。
声音带着颤意,勉强维持着淡然的表情,吩咐道:“押进来!”
戴权一礼,转身朝着后面挥挥手。
不一会儿,便见两个太监驾着个一身囚服的虚弱男子前来,将他按倒跪在地上。
男子约莫四十上下,相貌堂堂,身材高大,此时嘴唇有些发紫,面无血色。
浑身上下伤痕累累,一身单薄的囚服无法抵御严寒,被冻得瑟瑟发抖。
跪倒在地后,男子呢喃的呻吟了一声,勉强支起身子,睁开浑浊的双目朝上望了一眼。
长叹一声,额头触地,长拜不起,口称:“罪臣赵元,叩见老皇爷。”
太上皇在戴权的搀扶之下徐徐起身,压抑着胸中的滔天怒意,平静的望着他。
“赵元~”
“你好好的太常寺少卿不当,为何要与那些背地里的老鼠沆瀣一气?”
赵元埋面朝地面的脸上满是苦笑,也未抬头,道:“罪臣受太子殿下洪恩,无以为报,只得如此。”
“咳咳咳”
被赵元三言两句勾起了伤心往事,太上皇捂着胸口重重的咳嗽了起来。
戴权急忙扶住了他,拍打着他的后背给他顺气。
良久,太上皇止住咳嗽,喘着气望向赵元。
“放着荣华富贵不要,抛家舍业甘愿躲在阴影当中,一躲便是二十年,他就真的那么好?令你们如此为他卖命?”
听到太上皇问话,赵元伏在地上的身子猛地一颤,缓缓的抬起头来,惨白的脸上满是坚毅之色,道:“为了殿下,纵使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
太上皇缓缓的合上双眼,两行浊泪夺眶而出。
一个已经死了二十年的废太子,却依旧让大批的人誓死效忠,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人格魅力。
也无怪当年永安帝会选择那么做,他若是尚在,其余的皇子压根就没有半点的机会。
太上皇流着眼泪,却语气平缓的问道:“赵元,朕只问你一句话……”
后面的话还未说出口,他便再也无法压抑,哽咽到不能出声,身形摇晃不已,若不是有戴权的搀扶,怕是已经摔倒在地。
良久,他平复了下心境,目光很是复杂,有些期盼之意,却又带着些惧怕之情。
右手紧紧捏成拳头,似是使出了浑身的力气,颤声问道:“朕的嫡孙,是否还活着?他现在身在何处?”
赵元一言不发,伏在地上的身子动也不动,似乎是没听见一般。
见他这般反应,太上皇双眼之中透出几分喜色,接着目光又冷了下来。
至少,他已经默认了前一个问题。
“事已至此,你应是明白不肯说的后果,内厂的牢狱之内有的是手段令你开口。”
但赵元依旧充耳不闻,静静的跪伏在地上。
太上皇心头怒意再也压抑不住,一把甩开了戴权,冲上去抬起脚狠狠的踹在了他的身上。
赵元发出一声闷哼,牙关紧咬,依然闭口无言。
太上皇连踹带骂,死命的殴打着他。
良久,太上皇气喘吁吁,后退了几步,戴权连忙上前将他扶住。
再看赵元,囚服上不断的往外渗透的鲜血,面目扭曲,趴在地上,喉咙中不断发出痛苦的轻吟。
早在落到内厂手中之时,他便受到了不少的酷刑。
送往京城的这一路上也没断过折磨。
太上皇虽是年老体衰,气力大减,却每下都打在了他还未愈合的伤口上。
戴权招呼着宫人搬来椅子,扶着太上皇坐下,又端过一杯热茶递了过去。
坐在椅子上喝了几口茶,太上皇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双目空泛的望向前方,幽幽道:“赵元,朕的心思,你应是知晓。”
“朕培养了他十几年,已然将朝政兵权都交到了他的手上,他却要造反。”
“朕对他如此信任,动手之前他为什么就不能想想,朕难道就真的会因为一个子虚乌有的巫蛊,便会废了他不成?”
太上皇身子往后仰,靠在椅背上,双目朝天,叹息道:“他与朕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
“朕命刘玉谦去拿他,却也只是为了要当面问问他罢了。”
“如今来看,他是早有预备,一旦风向不对,便立即动手,丝毫没有犹豫。”
说到了这里,太上皇苦笑着摇摇头,感慨道:“朕的这两个儿子,真是一个赛一个的狠。”
天家无情,这句话在永安帝和怀德太子身上展现的淋漓尽致。
“老皇爷”,赵元趴在地上勉强的抬头,呻吟道:“殿下……绝无……谋反之意……全然是被……诬陷所致……”
太上皇摆手道:“你也不必为他辩解,人都死了这么多年,再说这些还有何用?”
垂眸望向地上的赵元,淡淡的道:“朕是绝对不会要了朕嫡孙的命,君无戏言,你大可相信朕。”
赵元嘴唇张了张,内心中做着剧烈的斗争。
良久,他无力的将脑袋贴在了地上,做出了决定。
“罪臣所知也不多,只知道……世子……身在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