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五日一次的大朝会召开。
群臣山呼万岁后缓缓平身,不等永安帝开口询问,便立即有人迫不及待的跳了出来。
“陛下,于承东日前遣人来报,江南贪腐大案触目惊心,涉及之广泛,金额之巨大,古往今来闻所未闻,庞弘身为首辅竟涉案其中,其责难逃,其罪难恕,臣请诛此獠。”
这是都察院左都御史马文林的奏疏。
本是庞弘最忠诚的狗腿子,现在倒是成了倒庞最为积极的那个。
在他之后,是刑部尚书顾宾赋。
“陛下,臣闻天下之事,无小大皆决于法,而治乱之源,在于用人。今江南之地有如此恶行,庞弘牵涉其中,臣不胜惶恐,谨以此奏疏,恳请陛下明察秋毫之末,诛此獠以正国法。”
有人带头冲锋,底下的人也就没了顾忌,便一窝蜂的上奏。
更有老臣跪伏在地嚎啕大哭,痛心疾首:“圣人曾言: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庞弘身为首辅,其过已然彰显,若不加以惩治,何以彰显我朝法治之严明?何以令百官敬畏?何以安抚江南之民心?”
林林总总,竟有数十人上奏,请皇帝诛杀庞弘,场面比起围攻贾瓒时只增无减。
文官队列之中,察院右副都御史苗志诚扭头与户部右侍郎程彬对视一眼,犹豫着要不要趁着这个机会,也下场凑凑热闹。
他们这些原本晋党一系的官员,本就与庞弘势同水火,更不用说现在还已经投靠到了贾瓒门下。
若是能趁这个机会成功扳倒了庞弘,既能报仇,又能给自家老大去了一大患,岂不美哉?
苗志诚与程彬对视后,又望向站在武官队列之中的贾瓒。
见他双目微闭,面无表情,神态颇为轻松,好似没听见殿内嘈杂的动静一般。
老大如此镇定,毫无出列的迹象,更没有暗中示意自己,苗志诚心头微动。
现今朝堂,要说谁最希望看到庞弘倒台,莫过于贾瓒了。
联系自己这位老大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一时之间,苗志诚有所感悟,遂朝着程彬缓缓摇头,按兵不动。
朝程彬示意后,他又望向站在文官最前列的庞弘,心中暗暗感叹。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恐怕陛下对于这东西另有安排。
殿内纷乱的请诛之声不绝于耳,庞弘却依旧老神在在,对着一切充耳不闻。
直到安静下来后,永安帝藏在冕旒之后的目光扫视群臣,最终落在了贾瓒身上,淡然的开口问道:“贾爱卿,你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庞弘挺直的身子微微一颤,其余群臣顿时投以目光。
马文林等人更是心头窃喜。
这贾瓒本就是与庞贼势同水火,先前估计是因为他自己与其有间隙,不好亲自下场,这回皇帝提问,定然不会有什么好话。
有了这位的开口支持,看来今日拿下庞贼十拿九稳。
贾瓒则是微叹一声。
这事跟我有个屁的关系,叫我出面干嘛?
皇帝心里明明是不想杀庞弘,自个却又不好直接开口,只能让他这个庞弘的死敌出面背书。
他与庞弘之间的恩怨世人皆知,定然不会有人相信他会向着庞弘,由他开口才最能令人信服。
哪怕已经知道皇帝想干嘛,心中满满的抗拒,贾瓒却还是不得不出列,按照永安帝的意思道:“陛下,臣以为,江南一案纷繁错杂,庞阁老是否涉案,现今还未有确凿证据,还是暂且放置一边,待于大人那边有了进展再说。”
殿内所有人万万没有想到,贾瓒此时竟然帮庞弘说了好话。
什么叫没有确凿证据?庞弘与江南官场的关系,这还需要证据吗?只需遣人去搜搜他的家底,一切不言自明。
“宁国公,此獠恶贯满盈,你可不能助纣为虐啊”,顾宾赋大喝道。
贾瓒扭过头来,皮笑肉不笑的道:“怎么?顾大人莫不会认为,本公与庞阁老沆瀣一气吧?”
“嘿嘿嘿”,不少人听到这话,忍不住捂着嘴小声笑了起来。
经过锦衣府不遗余力的宣传,贾瓒如今在世人眼中的形象与关二爷一般,完完全全是个正直无私的正派人物。
他和庞弘这个臭大街的人勾结在一起,简直就像是岳飞去和秦桧把酒言欢一般,是个天大的笑话。
顾宾赋也觉得自己有些冒失,可又不肯就此放弃。
想要弄出今日这么大的场面,所要动用的政治资源可是相当不少。
今日好不容易鼓动起了这么多人,一旦错过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顾宾赋又道:“宁国公,本官并无此意,全然是此獠身为首辅,位高权重,其一言一行皆影响深远,而今他涉案其中,必会使得官场风气进一步败坏,若不严惩,必会大失民心。”
“至于证据,只需遣人去起府上稍稍搜查,定是所获颇丰。”
贾瓒面无表情的望着他,冷笑道:“首辅之位事关朝廷颜面,岂能如此儿戏?你要搜查庞阁老官邸,本公且问顾大人,依据从何而来?”
“依据?什么依据?”,顾宾赋一脸的茫然。
“顾大人堂堂刑部尚书,竟是毫无半点法制观念”,贾瓒摇头感叹:“不论庞阁老有无过错,要搜查其府邸,起码也得说清楚他所犯何罪,尔等以何名义,依照的是哪条律令行事。这般糊里糊涂,嘴一张便要搜查,草率至极。”
“这……”,顾宾赋确实被问住了。
以往像今日这般攻讦一个大臣,谁会在乎什么律法。
成了,便是皇帝直接下旨查办,不成,大家各回各家,无事发生。
说白了,一切都由皇帝本人心意决定,他们只需说动了皇帝便足够了,律法是什么东西?能吃吗?
“总之”,贾瓒做了个临终总结:“在于大人没有进一步的消息传来之前,一切对于庞阁老的攻击,都是毫无根据的诬陷,群臣应当竭尽全力协助于大人调查,不应听闻一些风声,便迫不及待跳出来喊打喊杀,这般互相攻讦之风,也是时候刹一刹了。”
这话也就只能说到了这,若再往深里去说,他们今日之举便是个再标准不过的党争。
这可不是什么好词。
顾宾赋一行人也听出了这层含义,也知道贾瓒给他们留了个面子,便都讪讪的退回各自队列。
站在文臣最前方的庞弘终于松了口气。
今日这么大场面,他是真的害怕永安帝会直接趁机把他给干掉。
只是……他是做梦都没想到,帮他解围的,竟是昔日的死敌。
风水轮流转,着实令人唏嘘。
永安帝端坐在龙椅之上,从头到尾也只是开口让贾瓒出面,便再也未讲过一句话,一直都在兴致勃勃的看戏。
对于贾瓒的识趣,永安帝自然很开心,但他这一席话,更是让永安帝有了更多的思考。
“依法定罪,依律行事,这倒是新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