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兴二年，十月十五，下元日。
水官解厄旸谷帝君解厄之辰，一路走来几乎家家户户在屋外斋天，满大街都充满了面食的香气。
“这位姑娘，斋天的小团子，要不要试试？”
坐在路边的公冶文远被塞了做好的面食，她面带笑意地接过，转过身那刻又复而凝重。
天都学府在东楚与南晋交汇之地，距离梁国相隔两个国家，她一路快马加鞭还是花了不少时间。
再加上前些日子暴雨如注，路边驱车泥泞，更是困难重重。
等她终于踏入梁国边境的时候，却陡然听说了李弘景被俘的消息。
还没等她多打听，更令人震撼的消息接踵而至。
八皇子李弘渊突然回来了！
随着李弘渊揭穿李弘景女扮男装的消息后，八皇子成为皇帝就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这一路走来她不知道听了多少对李弘景的议论，大多都是对一名女子竟然成为皇帝感到匪夷所思，然后再抨击一番李弘景的所作所为。
颠倒黑白，听得她十分上火。
饶是公冶文远，在此刻也有种“他们的思想配得上他们所受的苦难”的感觉。
更有甚者，前几日下榻时还在酒楼中听到有两名女子很是恼怒地抱怨“原本李弘景和她侍卫两个美男多好磕啊，现在变成女的了，真是恶心”。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暴雨让大部分时候都不能赶路，她便只能在客栈中休整。
无数非议、同情、迟来的赞赏、污蔑、谩骂令她不堪其扰。
很多时候她都不得不躲在房中，避免听到更多让她暴躁到想杀人的东西。
李弘景曾经又听到了多少呢？很多时候她都下意识地去想这件事。
她与李弘景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不过打听到了很多过去的事情。
在李弘景为了这个国家的未来奔波忙碌的时候，她会听到这些人在背后说着这样的话吗？
在她辛辛苦苦几次在死亡线上挣扎的时候，她会想到这些人会巴不得她赶紧死吗？
公冶文远想，她可能永远也不希望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
在她终于走到京城时，又听说了王家被满门抄斩的事情，只有王印因为“帮了八皇子一把”免于一死。
不过根据她得到的消息，王印被折磨到不成人形后判处流放，这可比死了还让人痛苦。
王家如何，公冶文远一点也不关心，她现在只关心一个问题——
李弘景到底是被谁俘虏的？八皇子吗？那现在李弘景如何了？
一想到李弘景可能遭遇的种种后果她就无法静下心，干脆在雨天也赶路。
日夜兼程，终于在下元日这天赶到了京城。
整个京城的氛围看上去同之前没什么区别，但无端就让人感到紧绷。
将小团子随手塞进口中，她拍了拍手，向着皇城走去。
“皇宫重地，严禁入内！”
在她走到皇城大门口的那刻，士兵就将她拦了下来。
如今她已经不是侍中，但凭着“林三娘”的身份，她一定会被带到李弘渊的面前。
“前侍中林氏。”她展开李弘景最后给她的那封诏书，一字一句地说。
“我相信八皇子殿下会想见到我的。”
★
天已经大亮，但早朝却才刚刚结束。
在李弘渊宣布下朝的那刻，大殿上几乎没有人敢动，所有人都在等着李弘渊先走。
可惜李弘渊只顾翻阅奏折，于是所有人一起罚站。
自第一日后消失数天的李弘渊重新回到宫中，第一件事就是上早朝。
这本是平平无奇的事情，但谁也没想到李弘渊会上朝后便开始点着各个大臣的名字一个个念，然后询问他们的职务和功绩。
这在从前是从未有过的事情，一开始大臣们只当是新君践祚初步了解一下国内状况，于是第一个禀告的是正五品朝议大夫。
一如既往，朝议大夫隐瞒了许多。
说完后他便想离去，结果上一秒还笑眯眯听他说的李弘渊下一秒就面无表情地抬手。
“私下将郡县矿产出售，朝议大夫，你可真是够胆大包天的。”
李弘渊随意地扔下一张纸，“来人，拖下去，交由大理寺处理。”
朝议大夫还在发愣，周围禁军已经上前将他架起。
往外拖的那一刻他才回过神来，被惨叫着拖出大殿。
“下一个。”李弘渊重新恢复了笑容，又是那副和煦的模样。
一整个早朝，所有大臣就这样上朝汇报，李弘渊每次都会耐心地听到最后，然后指出他们话中漏洞。
严重的直接拖走交给大理寺，一般就降职处理，轻的斥责几句。
这让最开始还心存侥幸的大臣后面直接老老实实说出了干过的坏事，最起码还能体面走出大殿。
等早朝完整地结束，所有人都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哪怕是尽职尽责的大臣们也被肃杀的气氛吓到，一句话也不敢说。
就在气氛沉重到令人窒息时，一个太监急匆匆地从偏门走入，凑近李弘渊的耳边说了几句话。
李弘渊头也未抬，只说了句“让她进来吧”。
在早朝上接见外人，这也太失礼了！
很多大臣都在心里呐喊，但没人敢开口。
虽然只接触了短短几日，但李弘渊的喜怒无常和杀人不眨眼的形象已经深深烙在了很多人心里。
再加上还真的挑不出错不好说什么，也就没人出来反对。
正在众人心思各异时，大殿外踏入一人，引得众人视线纷纷看了过去。
在看到来人是谁时，百官皆是一愣。
“你便是前侍中林氏？”
李弘渊终是抬起了头，饶有兴致地看着公冶文远。
“能让朕妹妹那么看重，想必你也有过人之处。”
公冶文远没有接李弘渊的话，她依旧站着，没有下跪也没有行礼，而是平静地开口。
“我想问，陛下此刻身在何处？”
这话一出站在最前方的崔来明眸色一闪，李弘渊把控大局，以至于他完全无法离开京城。
他本来偷偷派了人前往黄碛城，却不想第二天晚上刚回家，就在屋内看到了斜斜躺在主座上的李弘渊。
——李弘渊的手上拿着他交给军队首领的令牌。
李弘渊随意将令牌扔起来，然后握在手中，然后从座椅上站起，将令牌扔向了他。
他几乎是下意识抬手接住，然后李弘渊就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崔来明，在下奉劝你一句话。”
昏暗烛火下，李弘渊那双同李弘景相似的鎏金色眸中跳跃着阴翳暴虐的猩红。
“不要肖想不属于你的东西。”
崔来明不明白李弘渊在想什么，更不明白李弘渊对李弘景是什么感情。
他唯一明白的就是，他估计无法得到李弘景的消息了。
“大胆！”
公冶文远问出这个问题的下一秒，就有大臣猛地站了出来，指着公冶文远的鼻子训斥。
“见到陛下不行礼也就罢了，竟敢如此藐视天威！”
接着那大臣讨好地扭头，谄媚地看着李弘渊，“陛下，要如何处置此人？”
李弘渊却丝毫没有被冒犯的感觉，他只是托着下巴，看上去甚至有些困惑。
“朕妹妹本来就是皇帝，叫她陛下有什么问题吗？”
说着他眯起眼睛，看上去十分愉快。
“这个问题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回答的，你能给出什么吗？”
这个李弘渊……
来的路上公冶文远就已经听说过八皇子的很多事迹，再加上她也有自己的消息来源，一开始还只是觉得此人喜怒无常。
到后来发现好像已经脱离了正常范畴，到了让人完全无法预料的地步。
就像此刻，她在李弘渊面前称李弘景为陛下，李弘渊一点反应也没有，反而理所应当。
笑起来的样子比李弘景还要温和好欺负，与她听说的那个杀人时阴戾残忍的帝王完全不同。
“只要这世界上有，只要我能够。”
她直直看向李弘渊，平静地说。
“只要你能告诉我陛下的下落，以及、确保她的安全。”
李弘景知道她是公冶文远，但好像更常将她当做林三娘看待。
总觉得她隐姓埋名与世隔绝，除了写书以外什么也不干。
事实上，她经常与很多达官显贵或者学者江湖中人见面。
只不过她总是戴着斗笠提前吃下改变声线的药物，叫人无法分清她的身份。
更多时候，她会交结各式各样的人脉，拿到很多世间难得的奇珍异宝。
不过这些东西对她来说没有意义，最后也会换作人情全都送出去。
这话并非夸下海口，只要她想，她完全可以通过这些换取难以想象的巨大利益。
“这话就算是朕都不敢这么说。”
李弘渊看上去颇为困惑地晃了晃脑袋，“就怕你给不起。”
“这点还请放心。”她摇头，“无论是什么都无所谓。”
她上前一步，目光沉沉，引得周围的大臣都忍不住为她让出一条路。
一时间整个朝堂开阔，两排大臣齐齐站着。
在一条显明的路中，公冶文远站在那里，抬头直视皇位之上的李弘渊。
“就算要我这条命，也在所不惜。”
她没有说谎。
谁都能听得出她的意志坚决。
李弘渊却突然笑了起来，他随意地翻动奏折，满脸漫不经心。
“朕要你的命干什么呢？”他甚至打了个哈欠，好似百无聊赖。
“不过是个前侍中，也配和朕谈命？”
刚刚还和颜悦色，突然就面无表情毫不在意。
虽然之前已经听说过李弘渊翻脸比翻书还快，但直面还是让公冶文远越发能意识到此人的危险。
“林三娘不配，那若是公冶文远呢？”
迎着文武百官震惊的视线，公冶文远撩起衣摆，郑重地跪了下来。
“只要能放过陛下，不才，公冶文远。”
她的头落在地面，一字一句地说。
“可以献上一切，无论是什么，哪怕是身家性命。”
其实很多时候，她并不想让人知道公冶文远的身份。
在公冶文远的身份只存在纸面上的时候，很少会有人注意名字，他们更多会注重公冶文远这个名字背后的作品。
当公冶文远这个人正式出现的时候，无数视线将聚焦到她身上，她的一言一行都将会被放大无数倍。
更何况她非常清楚，一个能写出如此着作的公冶文远竟然是女人这件事，绝对会让她背上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这也是为什么跟着李弘景离开后，她依旧使用之前的名字。
——但这些微不足道的麻烦对比起李弘景来说，都不算事了。
父母给了她第一次生命，让她拥有血肉，得以降临人世；
姐姐给了她第二次生命，让她拥有学识，得以改变人生；
李弘景给了她第三次生命，将她从泥泞中拉出，从此成为一个独立的人。
“朕不明白。”李弘渊的声音从头顶响起。
“为什么你能做到这个地步？”
“士为知己者死。”公冶文远回答，“国士遇我，国士报之。仅此而已。”
整个朝堂一片寂静，近些日子的连环爆炸消息让大臣被炸得都快麻木了。
尽管如此，公冶文远的真实身份还是让他们面面相觑，不乏有不信之人。
只有国子监祭酒在那刻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神情变得极其复杂。
在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李弘渊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你先起来吧。”
公冶文远也没和他客气，直接就起来了。
在她刚起身的下一秒，就看到李弘渊像是无比遗憾地叹气。
“如果是公冶文远的话，这倒是很诱人的条件。”
“不过很可惜，近些日子接连暴雨，很多地方都出现了山体滑坡……”
他语气平缓，像是在谈论一件寻常小事。
“可惜，朕关着妹妹的地方也出现了泥石流。就在两天前的晚上，一整座山头全塌了。”
说到这里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甚至叹了口气。
“所有人全都死了。”
“无一幸免。”
那瞬间，公冶文远和崔来明齐齐变了脸色。
皇位上的李弘渊像是没有察觉到众人突变的情绪，在苦恼了片刻后，他唇角上扬，再度笑了起来。
“所以很抱歉，公冶娘子，死人是无法用来交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