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跃沉默了一会,周县丞却松了口气,还好这年轻的县令不是真的愣头青,还懂得思考自己未来仕途的利弊,他有顾虑,自己存活的几率就大些,只要能不死,他在秋水镇经营这么多年,哪怕没了官位,以后也能混的风生水起。
“周县丞?”
一个慢悠悠的少年明朗的声音响起。
周县丞眼皮一跳,只见郑跃下首坐着一个白衣少年,他手上拿着一把没有任何笔墨的折扇,看着自己眼神深邃,不知道再想什么。
赵笠笑了笑,转头低声问身后的满月:“以前欺负过楚锦河那小丫头的周蛮子是不是他儿子?”
周县丞内心开始狂跳,这少年自开始就坐在郑跃下首,郑跃对他态度很尊敬,他也算在官场混迹了几十年,知道这少年身份肯定不低,他不知道楚锦河是谁,但周蛮子的确是自己那个儿子的诨号,少年的这一句话了,透露着一个意思,那就是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儿子肯定惹到过这少年关系不错的人。
满月还是一张冷漠脸,看向周县丞已经像是在看一个死人:“少爷,是的。”
赵笠微微垂着眼眸,不知所想,他一扬扇子挡住自己的嘴角,过了一会,轻声对郑跃说道:“我在京都也待了十几年,可从来没有听过老武王有什么在秋水镇的亲戚。”
只这一句话,让周县丞眼前一黑,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吾命休矣。
郑跃眼睛一亮,笑着道:“多谢大人提醒。”
他说完再看向周县丞眼中已经是一片冰冷,一拍惊堂木,大声喊出:“周县丞,粮仓是大周国脉,你带头私自违抗,等于违抗皇命,本官判你三日后午时三刻处斩,不得有异议。至于其余有参与此时的吏员,待查明罪证,轮过处罪!”
“大人威武!”两旁的衙役整齐抖动杀威棍,气势十足喊出。
而周县丞在听到郑跃判决说出来后,终于没忍住,一口气没上来,昏了过去,其余吏员也鬼谷狼嚎,被刑部的衙役拖了下去。
赵笠收起扇子,笑了笑站起身,似乎只是来看一场大戏,郑跃见他站起来,也客气的站起身,见赵笠准备离开,连忙鞠躬行礼:“大人,之前多谢大人的粮食帮了下官一把。”
“小事而已,郑大人敢冒着得罪粮商身后各地官员的风险强行征粮保住难民和百姓,阻止一场祸事,可见郑大人也是位好官,好官不该就此湮灭在一个秋水镇。”
听到这话,郑跃心中一酸,他寒门出身,读书时何尝不是胸怀一颗若入仕定要造福百姓的赤子之心,可惜他在京都翰林院呆了一年见识了京都官场中各种各样的黑暗,他二十五六,正是有大抱负的时候,怎愿融入这样的污流,于是他放弃了人人都羡慕在皇帝身边当京官的机会,选择了人人都不看好的外放之职,为了就是无愧于心,这么简单的心理,此刻能得到这位大人的理解,何尝不感动。
“若不是大人及时送给了下官粮食,下官就是征用全秋水镇的粮店也撑不了这么久,大人此嗯,下官定牢记在心。”郑跃身吸一口气,压下内心的一丝感激,腰身放的更低一些。
赵笠往外走,脚步没有因为郑跃的语气有丝毫停顿,他似乎完全没有放在心上,慢慢走出门外,声调愉悦:“不必放在心上,郑大人还是考虑一下怎么解决哪些被你强征了粮的商户,如今粮价还是天价,就不知道你两袖清风,能不能付的起他们的粮钱。”
“呜...”看着看不见背影的赵笠,郑跃头疼的捂着脑袋。
站在堂下角落的尹老九把这些全收入眼底,他不关心县令大人怎么为商户们的事头疼,而是白衣少年明显身份在县令大人上面,但他刚才和他下人提到了楚锦河,就很耐人寻味了,尹老九知道这丫头和镇子那个盛家有关系,没想到她还和这什么不低的少年认识。
尹老九眯了眯眼,一只手在下巴上来回摸了摸,心里下定决定,如后要让自己女儿常与姓楚的这对兄妹好好相处。
转眼间,张落雨与胡方天约定私奔的日子就到了,眼看要到冬季,地里已经没有什么活干了,张老三也不在下地,准备好过冬,张落雨这一天白日都和他待在一起。
面对这个以前并不熟悉的大女儿,张老三有些受宠若惊,对女儿对自己的亲近感到很幸福。
张落雨心中五味具杂,若她今日离开,往后余生便再也见不到父亲,每当就此一想,她眼眶都要湿一番。
谁也想不到一向乖巧的张落雨会有这样大胆的想法,夜晚也如往常一样,大家都早早入睡。
旁边屋子响起开门声,楚锦河慢慢睁开双眼,她听到外面的脚步走到主屋面前,脚步停顿了一下,然后是衣服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张落雨跪下了,地上响起三声闷响,应该是张落雨磕了三个响头。
最后听到院子大门被打开,楚锦河闭上眼,无论如何都再也睡不着了,心中叹息,还是走了。
私奔这词在现代人耳朵里听着浪漫,背后的艰苦与决然是不可想象的,先不说私奔后两人要远离家乡,离开了家乡就等于没有了户籍,男子无法科考,女子名声只能是妾,私奔为妾,永远没有办法成为正妻。
如果以后男子后悔了,变心了,不愿意承担这份艰苦了,他甚至可以直接抛弃女子回来,他回来或许只是人品名声没了,女子要怎么办,名誉没了,名义上只能是男子的侍妾,比程氏当年给人做妾还要不堪,程氏当年好歹没有私奔,只是以做妾的规格进的男方家中。
张落雨走了没有多久,窗外哗啦哗啦下起雨来,原本只是毛毛细雨,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雨势猛然变大。
楚锦河怎么也睡不着了,从床上做起来,打开窗户看着窗户外面发呆,刚开窗户,突然看到自己另一边屋子的门被打开,黎夭穿着一身中衣冲了出来,他冒雨跑到库房屋檐底下,从屋子里拿出一卷油布,盖在屋檐下晒着的干香菇上。
这些香菇是楚锦河近两天没事干,上山采回来吃的,为了保存时间长一点,她乘着白天太阳正好,就放在屋檐下晒干的,只是没有想到晚上会下雨。
屋檐底下,黎夭抹了把脸,看香菇都罩住了,轻轻呼了口气,楚锦河一愣,她都快忘了这些香菇,这孩子倒是记得,大晚上大家都睡得死死的,他还特地淋着雨跑出来护着这些香菇。
楚锦河就大刺刺趴在窗户边上,黎夭正准备回屋子,一抬头就看到楚锦河了,他一愣,随即不好意思低头。
雨还在下,隐约有雷鸣声传来,反正也睡不着,楚锦河对黎夭招招手,把他叫过来说说话。
黎夭听话的走过来,楚锦河让他进屋子,她把屋子的蜡烛点亮,从衣柜拿出自己备用的干毛巾给他,让他把头发身上擦干净:“你还真是一点动静就醒了,如今看来我像个雇佣童工的坏老板了。”
头上的的毛巾有淡淡的香味,那不是什么花香,是一种很清爽的味道,黎夭垂下眼眸,轻轻擦着头发,这是与楚锦河身上一样的味道。
“以前在家里睡的浅。”黎夭慢慢说话,他说完,屋子里就陷入了沉默。
楚锦河默然,想到黎夭刚来三房的时候,程氏曾经和黎夭的母亲是闺中密友,她曾经好奇问过程氏,黎夭的母亲是怎么样的人,程氏回忆了很久,她说黎夭母亲长得特别白,是个非常温柔的人,在当时的上河村当之无愧的一朵花,当时的名声近几个村子的大小伙子都知道。
听到这里楚锦河就想到黎夭,黎夭也长得很白,眼睛大,瞳仁瞳孔黑作一团。
自己第一次盯着黎夭看的时候也被惊了一下。
像口井,楚锦山说的,他的眼睛,没有一点光。
黎夭总是睡觉不踏实,楚锦河睡眠浅,辰生卯生老有踢被子的习惯,她夜里常要起夜给这个几个小崽子盖被子,也没有漏了黎夭这个孩子。
她每次进黎夭屋子,时常看见黎夭坐在床上发呆,脸上是一种呆滞,惊恐,悔恨的表情。
楚锦河觉得不能放任不管,便把他带到院子里聊天,黎夭总说自己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睡觉,越睡越难受,呼吸不过来。
一睁眼就看见他亲娘掐着他的脖子,在那个自己出生的屋子里。
“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但是我一看见就知道是我娘。”黎夭低着头说话,眼中看不出是什么神情。
这是一种心里疾病,他的父亲总是对这个孩子抱有恶意和责怪,把家里什么不顺都安在这个孩子头上,这个孩子即便表现的在怎么不在乎,潜意识里也会被沾染是自己错的思想,楚锦河很明白,她不是心里医生,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摸摸他的头,一遍一遍的说:“你这么乖,你娘要是活着,得多喜欢你,怎么舍得这样对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