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家是天下读书人的表率。
孔颖达作为孔家家主，代替天下读书人发声——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合法、更名正言顺的事了。
他们出声反对，那反对的就不仅仅只是一名官员的策略，不仅仅是一批人的观点，而是站在了孔颖达所代表着的天下寒门读书人的反面。
没有哪个世家敢去做这样的事。
或许…搁在百年前他们还敢做这种事。
可自刘宋之后，又受了侯景之乱，他们就认知到他们的力量其实是有限的，没他们想的那么强大。
他们或许足以影响朝廷，但不能决定朝廷。他们能做的，就是像米虫一样，在这庞然大物崩倒之前，尽可能的攥取利益。
和天下寒门读书人站在相反面上，是能够获取到利益的事吗？
并不是。
于是他们缄默，等孔颖达说完了，都没有站出来肯说一句反对的话。
李世民看着这群沉默的臣子，都低着头，让他看不清哪位是世家门阀的人，看不清这些人的脸色，但他能想出来这是一幅怎样的面目。
这让他嘴角多了一抹笑，而后开口，轻声说道：“若是无异议，此举便这么定下来了。”
李世民当然是希望能有人蹦出来的。
世家不吭不响、不说一句话、没有半点反应，才是他最不想看到的一幕。
事到临头。
要是再不出来，这件事就敲定了。
王洗马站了出来：“臣以为不妥，科举乃国本之事，此事应当再商榷一二。”
李世民点了点头：“哦，卿说的有理。”
说着，他顿了一下，缓缓站起身，目光一扫，扎进了这一堆大臣里：“若是商议起来，怕又是一个时辰、两个时辰耽误过去。”
“朕给你们一个机会。”
“三天之内，每位大臣都得给朕呈交一封奏章上来，无一例外。”
一位水部官员站了出来，拱手说道：“陛下，我等非吏部官员也要……”
他的话还没说完，李世民就向下压了压手：“朕说的是所有官员。”
官员们眼光一凛。
这是……要让他们站队了啊。
世家们的官员脸色逐渐明朗起来，若是李世民以雷霆手段敲定下这件事，他们或许就只能同样还以雷霆手段。
不过这么一来，他们心里筹备的那些强硬的手段，倒是可以放一放了。
这三天时间里，足够他们把朝堂上的大部分官员都拉拢起来。
也是……
在孔颖达说出这个策略之后，他们倒是显得有些惊慌失措，到后年春闱还有足足两年的时间。
两年的时间里有太多变数了。
他们没必要那么着急失措。
周小三面色很严肃，虽然他不懂这里面发生了什么，但他能读得懂空气里那股焦灼、风雨欲来的味道。
当然，最让他头疼的还是写奏章。
他就是一个会提刀杀人的粗人，斗大的字能识得一些常用字，可要提笔来写，他憋一个月估计也只能写出“啊，今天大郎的饭做的又很好吃，我一口气吃了五碗，我还想再吃，但已经吃不下了。”这种水平的文字。
让他写科举什么的。
这不是难为他嘛。
周小三揪了揪自己的头发，下了朝堂，换了衣裳，就直奔食肆去——他写不出来东西，那就只能请教尹煊了。
后院里，周小三老老实实把朝堂上的事同尹煊说了。
“我就是有些纳闷，按照朝堂上的那个架势，陛下只要态度再强硬一些，这件事不就定下来了嘛。”
说完之后，周小三抱臂，他这么一回溯，也就琢磨出来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陛下为何还要折腾一下我们？”
“就是为了看有多少能和那些世家大族站在一起？”
如果只是这样，周小三总觉得有些得不偿失。
相比于看一看朝堂上这些官员们的态度，能够更快一些给世家大族造成打击，不才是李世民应该去做的事吗？
尹煊摇了摇头：“李世民的态度的确是要和那些世家大族宣战了。”
“但…”
“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你那个陛下想要的是不见血的将这些疑难杂症给处理了，无论是他动刀子，还是那些世家忍不住动刀子，都不是他想看到的。”
世家是个极难解决的问题。
李世民几乎没什么法子，武则天哪怕提出了糊名，也仅仅只是一厢情愿的提出，得等到真正写出“我花开后百花杀”，然后提刀把百花杀了的那个男人出现，才算彻底根治了这个问题。
到宋，便能开始真正的糊名。
“不得不说，他是一个极聪明的人。”尹煊感慨了一声，这只老狐狸，还真是让人佩服，“他这么做，才是正确的。”
这么做才是正确的？
周小三一愣，抿了抿嘴，眉头紧锁，他是没想出来，这种做法究竟哪里是对的了。
尹煊又接着解释起来：“他用的这个法子，叫做香肠战术。”
香肠战术？
周小三面色拧巴、变得古怪起来，他想到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想什么呢。”尹煊没好气地挥了一下手，“这种对循序渐进、得寸进尺这种作战方式的形容。”
尹煊顿了一下，而后提出一个问题：“我问你，你觉得如果现在你那个陛下出兵，要去围剿这些世家大族，这些世家大族会不会反抗？”
周小三没有犹豫，一点头：“那肯定会啊！”
刀都架在脖子上了，再不反抗那不就是等死吗？
尹煊又问道：“那假如，我是你陛下，这个时候只是把那些世家附近城池的兵力增加了一倍，打出演练的名号，你是世家的话，你会反抗吗？”
周小三迟疑了一下，而后摇了摇头。
只是增兵，虽然让人不太舒服，但如果只是这样就去反抗，那不就等同坐实了自己谋反的罪名？
尹煊接着问道：“这个时候，我又调换太原、清河等地的主官，开始彻查各大世家的违反唐律的事，你是世家的话，你会反抗吗？”
周小三这次迟疑了更久，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