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婢见过不少俊美男子,却从未见过像樗里疾这样气度非凡的,被他这么直视着,竟是愣住了。
“怎么回事?”宋初一发现半晌没动静,不由侧耳倾听。
侍婢猛然回过神来,“既然娇娇拿给先生看,就请先生做主吧。”
“那我就偷个懒,劳大哥给我念念吧。”宋初一道。
两人一并去凉亭里坐下,樗里疾展开一卷竹简,诧异道,“女公子倒是有心,字竟是刻上去的。”
宋初一如今眼不能视物,身边也没有识字之人能给她念,甄瑜才特地刻在了竹简上面,方便宋初一用手指“阅读”。
上面内容不多,樗里疾扫了一眼,与宋初一复述了一遍。
“虽未得你札记中深意,但这一手字着实刻的漂亮。”樗里疾放下竹简。
“她是我朋友的妹子,也算是我妹子了,你可要见见?”宋初一笑道。
樗里疾仔细打量她的模样,将满心的难受压了下去,并不提她的身体状况,只道,“我今日特地来看你,见旁人做甚!”
“哈,我呀,还偏不能让你省了!妹子下个月及笄,得讨你一份大礼!”宋初一说着,吩咐寍丫道,“去请甄妹子过来小叙。”
樗里疾不以为意,开完笑道,“得亏还不是你嫡亲妹子,不然我那点俸禄还不够你搜刮。”
“哈哈,少在我这儿哭穷!你今日还有事没有?”宋初一心情大好,问道,“若是无事,手谈一局如何?”
“闲着呢!前几日君上把一大摊子事情撂下,压得我喘不开气,知道你回来也没空过来看一眼,如今君上归来,我岂能不麻利甩手?”樗里疾目光中带着怜惜,却是笑道,“正好,一块逍遥几天。”
“我一个人可憋闷坏了!有大哥作陪,快哉!”宋初一确确实实是无聊极了,如今朋友说话,面上也难得露出几分朝气。
寍丫去了内院请甄瑜,这半天连个上茶的人也没有,樗里疾看了一圈,问道,“你还有个奴仆,哪里去了?”
当时宋初一“叛出”秦国的消息传出,顿时被千夫所指,赢驷虽然尽力保住府邸,却只能把那些财物收回,下人也变卖了。这事儿是宋初一临走之前求樗里疾帮了忙,所以在樗里疾的插手下,看管府邸的奴就留了寍丫和坚。
“坚和寍丫如今随我宋氏了,我让他出去学武。”宋初一道。
樗里疾道,“他们遇着你也算福气,可你这身边伺候的人也忒少了!明日我从自己府里给你挑几个干净送来。”
“我不在的这些日子,多亏大哥照料府中,我既回来了,又岂能再劳烦大哥?”宋初一婉拒,她不想欠太多人情。
“你这人就是怪!平素想着法子要捞我一笔,我这自己送来了吧,却又不要!”樗里疾笑着摇摇头,他算为数不多比较懂宋初一的人,她既然拒绝,就是真的不愿意要。况且,几个奴婢虽不值当什么,但总归是活物,也不好硬塞给她。
“我临走时在院子里埋下梅花酒。上好的粮食,用初雪酿成,加上风干的半开寒梅花,啧!”宋初一吧嗒着嘴,“我都没舍得喝,等大哥共享,够义气吧!”
酿酒用半开寒梅最好,全绽开的香气失散过多,含苞的又香气不足。
“大善!”樗里疾是标准的秦人,不爱别的,惟独喜欢痛饮大碗烈酒。
两人正说着话,樗里疾便见一个兰色曲裾的纤纤少女莲步轻移,顺着小道一路分花拂柳而来,在茵茵绿丛中,真如一支兰花般,纤弱、高雅。
甄瑜不是没发现樗里疾的目光,但她不敢与之对视,只能垂头掩饰微红的脸颊,走至亭下,冲着宋初一微微欠身,“先生。”
幽淡的兰花香气散开。
“甄妹子,进来坐。”宋初一自顾唤妹子,也不要求甄瑜换个亲近些的称呼。
寍丫连忙从石几底下抽出席子放在宋初一身边,甄瑜依言到庭中跪坐下来,余光瞥见樗里疾面前还摊着她刻的竹简,心中又是羞涩又是期待——期待自己的才学也能被认同。
樗里疾是个很懂得察言观色,也很识趣的人,“女公子刻的一手好字。”
“这是公子疾。”宋初一介绍道。
甄瑜没想到宋初一还有这等高贵的挚友,微微一惊,想看个究竟,便下意识的抬起头。一张俊颜,眉若悬犀,眸如星子,带着淡淡的友好的笑意,就这么闯入她的眼中,让她心头微颤。
甄瑜一张俏脸倏地红了个透,说话也不利索起来,“我……我甄氏,瑜。见过公子。”
樗里疾走南闯北也见过不少世面,竟没见过这样羞怯的女子。他愣了一下,拱手施了一礼。
宋初一察觉到亭中不寻常的气氛,心道,不会一下子就看对眼了吧?樗里疾好看是好看,但也不能因为好看就一见倾心啊!
“咳。”宋初一出声打破莫名其妙的气氛,笑道,“甄妹子,他是我大哥,并非外人,不必拘谨。”
“赢大哥。”甄瑜从善如流。
宋初一眉梢微挑,事情,似乎有点意思啊……
“寍丫,去外面酒馆置办几个菜回来。”宋初一从袖中摸出一个钱袋放在几上。
“嗳!”寍丫拿了钱袋就出了亭子。
酒馆的菜反正也就那么几个,且大都是肉食。
她才出去须臾,又跑了回来,欢喜道,“先生,美人来了!”
亭中三人纷纷一愣。
甄瑜诧异,没想到还有女人会来看望宋初一。
“哪来的美人?”宋初一也纳闷。
寍丫看着那三人神态各异,也晓得自己闹了笑话,“是君上的美人,子朝姐姐。”
樗里疾忽然想到一件事情,“怀瑾一计,子朝算是为秦国立功。当初君上与她说清楚这是怀瑾的计谋时,她不曾有任何推脱,君上惜她也女中豪杰,问她可有所求,她求了等你回来再封赏。”
宋初一一瞬间脑子里想了很多,感叹赢驷如此会利用人心之余,也叹子朝的知恩图报,以及那份自己并不能回应的情意。
“去请她进来吧。”宋初一道。
不消片刻,寍丫领着一名头带幂篱的女子,青色皂纱下,依稀能看见她绰约的身姿。
“先生。”子朝取下幂篱,露出美丽如昔的容颜。
子朝的美与甄瑜截然不同,子朝拥有楚楚动人的美丽面容,妖娆的身姿,是那种一看就能让男人产生欲念的女子,而甄瑜则显得太淡雅了。
“妾……”子朝看见宋初一的形容,一时话语哽喉,眼泪扑簌簌的掉落,竟是不管还有外人在场,在宋初一面前屈膝跪下,匍匐在她脚下,哭的梨花带雨。
“朝。”宋初一伸手扶她。
子朝今日过来,就是想与宋初一商量,她不想要任何封赏,只想求赢驷放她出宫,让她留在宋初一身边。然而纵使此刻她心中压抑着许多情绪,却还未到被冲昏头脑的地步,哭了一会儿后,到底是收敛了些,不曾当着别人面求此事。
甄瑜睁大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面前这一幕。方才她没听错的话,这是秦公的妃嫔,是那个被当做礼物送去蜀国的女人,马上就要得大封赏了,眼下竟然以如此卑微的姿态匍匐在宋初一面前!
子朝轻轻擦拭眼泪,问道,“先生的眼睛……医者怎么说?”
宋初一道,“无须担心,再隔两日扁鹊神医便至咸阳。”
“那就好。”子朝松了口气。
以前赢驷的后 宫里只有子朝一个女人,赢驷也不召幸她,虽然过得很孤独,但也算锦衣玉食,那些宫婢都觉得她的位分还能再往上动一动,因此都小心侍候,并没有受任何苦。去岁秦公大婚,后宫忽然一下子充实起来。如今宫里有国后,还有一个陪嫁的魏纨被封了夫人,另外未免魏女独大,赢驷又从秦国贵族中挑了两个贵女,将三夫人的位置补满。
整日看着那些女人钩心斗角,子朝真是一刻也不想在那里呆了,但又恐宋初一还有什么别的计划,所以才坚持到她回来。
待寍丫带回菜肴,又去挖出一坛梅花酒,几人便抛开所有心绪畅饮一番。
甄瑜不胜酒力,才酒过一旬就已经人事不省,被侍婢抬回后院休息。宋初一见着她两回,两回都是竖着来横着走,便戏称她为“螃蟹姑娘”。
三人整整喝了五坛酒,陈酒香醇,后劲很足,樗里疾竟也觉得有些晕乎,为免失态,便匆匆告辞了。
子朝醉了,抱着宋初一不撒手,一双雾蒙蒙的媚眼盯着她,含糊道,“朝想求出,想留在先生身边,就算先生不喜欢,朝为奴为婢,只要与先生还有雅一起……”
宋初一揉了揉发胀的脑袋,无奈的叹息一声,“子朝,我利用你谋蜀,也是给你立功的机会,让你能在秦公的后宫中占据一个不可动摇的地位。”
宋初一行事时,处处护着子朝的安全,将她毫发无损的送回咸阳……一切只是为了补偿自己杀了她曾相依为命的亲妹子。
然而,宋初一从未后悔过,若是再有一万次选择的机会,她还是会毫不犹豫的断子雅生机。一桩归一桩,是因为子朝太善良,值得她花心思对待。
“先生为何不要朝?”子朝泪眼朦胧。她宁愿宋初一利用,也不愿从此恩义两断。
因为乱世随波逐流中,抓住了一根浮木,便不愿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