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再出趟远门。曹公从麻埠回到家中,吃罢夜饭,把梅英和合生叫到跟前,有些犹豫地对孩子们道。
曹公看着面无表情的儿子道:合生在家跟着爷爷学学茶经,一是帮他做点事,再者也学点东西,这些都是挣钱吃饭的本事。
合生默不作声,漠然地看向别处。
曹公对儿子也无可奈何。
爹爹,您出去多久?梅英担忧地问。
估摸着得一两个月。曹公看着梅英有些犹豫。
咋去这么久?梅英皱眉道。
前两天来了个朋友,约好随他去泾阳看看,兴许能有机会再做点生意。曹公有些闪烁其词。
可别乱吃花酒,结识些不靠谱的人。梅英低声埋怨。可曹公听得清楚,心里咯噔了一下,老脸一红。
逢场作戏的,场面上的事儿。朋友嘛,毕竟……曹公支吾着。
咱刚在这里安顿住,爷爷炒茶还要买料茶。一家人都要吃饭,哪有闲钱?你还一走这么久。梅英说着就气得抹泪儿。
合生自始至终一声未吭。自打从土匪手里捡条命回来,他的话就极少了,对父亲的事也漠不关心。
曹公起身走出堂屋。见溪六和爷爷坐在廊檐下玩耍。溪六一边玩一边咿呀,嘴里念叨着什么。
曹公停住脚,听了会儿,低下身笑眯眯地问:溪儿啊,唱得好听嘞,谁教的?
哥哥呀,哥哥也夸哩。溪六听爹爹夸自己,也很高兴。
那给爹爹再唱唱。曹公还想听。
一上一、二上二、三上三、四上四、五上五、六上六、七上七、八上八、九上九;
二下五去三、三下五去二、四下五去一;
一下一、二下二、三下三、四下四、五下五、六下六、七下七、八下八、九下九;
一上四去五、二上三去五、三上二去五、四上一去五。
溪六一字一句地把珠算口诀给背下来了。我还能打算盘呢。手里玩着个树杈子,在地上认真划拉。
曹公惊喜得不知如何是好。突然眼窝子里酸胀得要流眼泪了。这几年经历的事情太多了,他都忘了流泪的感觉。
早些跟姐姐睡吧,啊……他哑哑地说,然后径自走出了院门,心里怅怅的。
不知不觉,那个整天饿得呱呱啼哭的幼儿都这么大了。他下决心明天必须要和朋友到泾阳走一趟,不管啥结果。
次日,天刚麻麻亮。
这个给你留下,是麻埠齐家票号的银票。万不得已再去兑。爷爷做的茶我放在街里胡记茶庄寄卖。我给他家伙计交代了,他们下来收茶时就来咱家也一并收了,茶钱随手结。这是平时家用的,省着些也够用了。曹公捏着一张银票给在灶膛边烧饭的梅英轻声交代。
梅英盯着灶膛里的火,时不时搅一搅锅里的饭,也不吱应。
溪六灵得很,还小,你们多操心。仔细照看着。曹公端起梅英送过来的一碗稠稠的菜粥,飞快地往嘴里扒拉。
爹爹啥时候回来?梅英忧心忡忡。
唔.......曹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在外边别生病。别舍不得吃。梅英用妈妈曾经常说的一句话叮嘱父亲。
知道啊……曹公听了强忍住眼泪。
曹公肩上搭了个褡裢,在微寒的清晨踏上了几乎遗忘的往泾阳去的路。远处的山峦在深秋浓浓的晨雾里显得模糊而温暖。
喻先儿父子二人冒着风雪日夜兼程,天黑时分赶到离六安最近的一家驿站。
喻先儿已经离家三年多了,陕西苑马寺给父子二人准了年假,回乡探亲。
进了驿站,看着院子里停着的大大小小的马车、骡车,就知道在这过夜的行客不少。喻先儿让本元牵着跑了一身热汗的马在附近遛遛,叮嘱道:等马落了汗再卸鞍,告诉马厩的马夫别喂太饱,加两成精饲料。吃完料再饮水,饮七成就行了。
知道了,知道了。您赶紧先进屋吧。本元已经牵马出了院子。
喻先儿提着行李进了驿站大堂,叫伙计开房。
官爷,您几位?柜台后的伙计打量着喻先儿问道。
两位,要间上房。喻先儿抬头看了伙计一眼答道。
哎呀,今日客人多,就剩一间大炕房了,倒是够住。伙计殷勤道。
喻先儿扫了眼在大堂里吃饭喝酒的客人,估计伙计没说谎,点头说,那就办吧。顺手把银钱递上。伙计收了定金说道,你们离店时结算吃住、草料钱就行。
喻先儿拿着行李,跟着伙计来到偏院儿里,朝南一溜两间房。伙计开了门把他让进去,点上灯,边赶紧退出去边说:我去打水。
喻先儿一进屋,屋里有一股奇怪的味道。
伙计打水进来。
喻先儿皱眉问道:屋里什么味儿?没打扫干净吗?
怎么会呢?伙计有些尴尬地应付。
这臭味也太大了点儿。喻先儿嫌弃道。
官爷,这实在是没有空房了,要不也不能让你们住这屋。伙计十分为难。
怎么回事?喻先儿皱着眉问。难不成这隔壁有病人吗?喻先儿猜测这是久病者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
伙计吃了一惊。哎呀,官爷您真神啊。隔壁住着的人,一来就病倒了,上吐下泻,四五天了都。我们替他请了郎中,人家看了说治不了。店里又没闲人伺候,这味道就大了点儿。也是没办法啊。
喻先儿看了眼刚进来的本元道:你随我过去看看。走,伙计带我去看看。
伙计有点不大情愿,可看喻先儿固执的眼神儿,无奈在前面带路。
推开隔壁房门,一股恶臭扑鼻而来。喻先儿掏出布巾遮住口鼻到床前探看。
床上躺着一个男人,灯光下面色青灰,双目紧闭,看上去毫无生气,整个人蜷缩在一床凌乱的被褥里,几乎听不到声息。
喻先儿扒拉出男人瘦弱冰凉的手腕,搭脉轻叩。转身对本元道,去把我小针包拿来。
不一会儿,本元拿着个小针包儿进来,用手捂住了口鼻。
喻先儿打开布卷儿,一排银针长长短短露了出来。喻先儿捻起银针,掀开男人的衣袍,在胸前、腹部几个穴位下针,不时捻几下。
随后吩咐本元道:本元,你把咱带的润肺散煎一副,熬一大盏就行。
本元端来煎好的药,帮着父亲强行给男人灌下,简单整理了一下就离开了。
他们来到大堂,客人们大多已吃完回屋了。伙计把他们点的饭菜摆上桌。
伙计仔细打量这父子二人,都穿着官兵制服,但与本地的军服不同,威武中带着些读书人的斯文劲儿,弄不清楚是什么身份。加上刚才治疗病人时沉着利落,有条不紊的样子,心里暗暗敬佩,此时伺候得就格外殷勤。
快吃完饭时,喻先儿唤住伙计,往他手里塞了一串铜钱。叮嘱道:伙计,抽空给那客人换洗换洗。
伙计捏着钱惊惧地低声追问:那人不行了吗?过不得今夜了吧?
喻先儿瞪了他一眼,低声训斥道:说什么疯话?过不了一个时辰就醒了。你给他准备点糯米汤,醒了就给他喝。
伙计半信半疑地去了后厨。喻先儿父子狼吞虎咽地吃完剩下的饭菜。
二人回屋刚躺下,伙计在外面怦怦敲门。
喻先生,喻先生,客人醒了,一醒来就吵着肚子饿。
喻先儿躺在被窝里翻了个身。
本元爬起来大声朝门口道:你给他吃半碗米汤,慢慢吃,没事的。我们乏了,先歇下了。
第二日天一亮,喻先儿父子吃完早饭就套马准备出发。
一个男人形容憔悴,衣衫还算整齐,颤颤巍巍走到马厩,看爷俩正在整理鞍具,收拾行李。
他走上前不由分说地扑通一声跪在喻先儿面前。恩公啊,感谢您老人家救了曹某一命。请恩公留下尊名,来日曹某一定报答。
听口音,你是霍山人啊?喻先儿愣了片刻,忙扶起正在地上磕头的人。
是啊,是啊,恩公。曹公颤抖着身子慢慢起身。
恩公也是六安人氏?请一定留下尊姓大名,待曹某病愈一定登门拜谢。曹公费力地说道。
喻先儿看此人脸色虽说干枯瘦弱,身形佝偻,因是同乡口音,就宽慰他道:我是六安茅滩场的喻先儿。你这不是啥大病。感了风寒没及时医治,耽搁了。一个人出门在外风餐露宿,急火攻心,迷了心窍而已。回到家里再吃些药,好好养养就无大碍了。
哎呀,恩公,我家就在麻埠啊。曹公听后有些喜不自胜。
喻先儿一听乐了。这缘分巧啊。不过你还得在这里将养两日,不能着急赶路。我们今天就先走了。给你留了个药方儿,你叫伙计出去配几副,每天煎一副,早晚服两次,药吃完就能回家了。咱们日后老家见啊。
喻先儿父子没有多耽搁,爷俩在风雪中打马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