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棠运转体内《祖龙诀》,拼命朝着北方追去,可前方大路空旷、四野空旷,哪里还有那位游方郎中的踪影?
唐棠想死的心都有了。
拼死拼活十几年,好不容易下了山,就是为了找到那位大唐药圣看自己还能不能抢救一下,结果与疑似药圣的擦肩而过,自己竟然没认出来!
更令唐棠糟心的是,传言这位大唐药圣悲天悯人医者仁心,怎么见到命不久矣的自己,他竟然毫无反应?
唐棠不信身为一位圣人,药圣看不出他身中诅咒。他见到一位害了虫病的老婆婆都能出手相救,为何对自己就视而不见了?
唐棠想亲口问这位药圣为什么。
带着满肚子疑惑回到城里,翠花他们还还在原地等候。见唐棠疯了似的冲出去,又耷拉着脑袋回来,翠花有些担忧道:“糖糖,你怎么了?”
“没事。”唐棠叹了一口气,对马师皇道:“既然你娘的病没有大碍,我们要走了。”
说完唐棠拉起翠花就往药圣离开的方向走。
“恩公!”这时候马师皇跑了过来,对唐棠道:“恩公,它们……”
唐棠见马师皇指着那对鬼面麟,摇头道:“你娘不是我救的,所以我不是你的恩公。至于这对神兽,还是你留着吧。”
“可是……”
“没有可是。我们要走了。”唐棠朝马师皇挥了挥手,领着翠花出了北城门。
唐棠感觉那位游方郎中十有八九就是药圣。由于知道了他的踪迹,又牵扯到自己的小命,他与翠花再不迟疑,每天都在匆忙往北赶路。
不觉间,唐棠二人早已走出相阳地界,来到了位于中原的宛郡。
二人盘算,从宛城马驿再往北走,就到了魏郡。要是这么走的话,去雁云郡就有些绕路了。
所以他们出了宛城马驿就开始折道西北方向,先去洛阳郡,再经过长平驿、怀庆驿直取晋阳,再由晋阳郡北上雁云。
自打出了相阳地界后,一直在都绵绵梅雨里且走且停,不觉间已匆匆过了四月。
走在乡间道路上,闻着村野黑槐花的独特香味,他们感觉这天儿是一天热过一天。
“哎呦,赶了一大早的路,可把我热死了!不行,我得歇歇!”翠花把身上衣裳扯下,跟个和尚似的围住半个身子,然后他一屁股崴在一块大青石上,仰躺着闭上了眼。
由于天气太热,唐棠与翠花都是早起趁着凉快赶路。此时虽是辰巳之时交替,可他们也走了不少路。
唐棠见到翠花的模样,指着西北方向道:“喏,看到没?前面翻过高岗就是一个村子,咱们到村子里再歇可好?”
翠花早就口渴难耐,听见唐棠的话,他一个鲤鱼打挺就从大青石上蹦了起来,朝唐棠指的方向飞奔而去。
唐棠无奈摇了摇头,想起年幼时在山上书里看到的一些故事,有些触景生情。
唐棠加快脚步,朝着翠花奔跑的高岗上面走去,他见前面翠花突然跑到一块石碑前停下不走了,不仅心中疑惑。
唐棠凑过去一看,只见那块石碑上赫然刻着三个字:屈原岗。
从小到大宅在山上的翠花满脸茫然:“屈大夫是谁?”
唐棠不知道如何解释了。
他想了想,既然翠花是个吃货,他就从粽子开始科普。
“屈原是战国时期楚国的一位文圣,因为他的存在,九州才有了粽子。”
翠花听后一愣:“什么是粽子?”
“粽子?那玩意儿有啥好吃的?”翠花撇了撇嘴。
翠花望着唐棠,有些莫名其妙:“好端端的白米,非要跟苇叶放在一起煮了吃,弄得一张嘴又苦又涩,吃什么吃?”
唐棠在一旁忍俊不禁。
原来翠花吃粽子是不剥皮的。至于为什么,那就要问唐棠了。
小时候第一次吃粽子,唐棠忽悠翠花说粽子都是直接吃的,不需要把苇叶剥开,结果翠花这个二货就信以为真。
他吃了一口嫌苇叶太难吃,就再也不愿意吃了。
翠花显然对粽子不感兴趣,却对着石碑问唐棠道:“糖糖,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啊?”
“当年屈子‘扣马谏王’的发生地。”唐棠皱眉道:“《后汉书》里有记载,宛郡在大汉那时就有屈子庙;再根据民间传说与《宛郡志》的记载,这里应该是屈大夫‘扣马谏王’的发生地。”
“什么是‘扣马谏王’?”翠花听得迷迷糊糊。
唐棠望着身前的那块石碑,有些恍惚道:“‘扣马谏王’是个故事。史书记载,战国末期,楚王被秦王用权术玩弄,一怒之下就要亲率大军征讨秦国。文圣屈老夫子听到这个消息慌忙赶到这里,以一人之身拦下楚王车驾拼死进谏,劝说楚王放弃征秦,楚王根本不听。
屈大夫知道楚王这一去,楚国再无力回天,怀着国仇家恨辗转流落到汨江边,最后纵身跳了下去,一身文圣修为化为五月飞雪,白了楚地山河。”
说到这里,唐棠默然道:“这里名叫‘回车’,是屈大夫含恨回楚的地方。想不到咱们只顾着赶路,匆忙之间竟然来到了这里。”
说到这里,唐棠朝这片土地深深拜了几拜,这才走下高岗。
二人朝前方望去,见高岗不远处有一座庙,许多人正虔诚跪在庙门外,似乎在举行着祭典。
唐棠问翠花道:“今天初一?”
“哪还初一?糖糖你每天只顾着念叨药圣了,连日子都记不住了!”翠花鄙夷道:“今儿都五月初五了!”
“怪不得……”唐棠恍然大悟:“他们这是在端午祭。”
说完,唐棠对二人道:“走吧,咱们也去拜一下。”
石庙前奏着楚国古乐,在此祭拜屈大夫的多是西霞这一带的乡人。
唐棠二人过去的时候,这场端阳祭的初献、亚献已经完毕,乡民们正捧着粽子与鸡蛋进行终献。
二人的到来引起了主持祭典那位长者的注意。
只见长者头戴高冠、长袍大袖。他身上礼服以墨、朱二色为主,领口、袖子上还有绣边装饰,古朴且华美。
长者见唐棠一副读书人装扮,赶紧从人群最前方走下来,对唐棠施礼道:“二位看着面生,可是远道而来?”
唐棠笑了笑,对长者还礼道:“路过宝地,在高岗上看到祭典,特来拜上一拜。”
“哈哈,天意如此啊……”长者捋着胡须大笑道:“不瞒贵客,咱们西霞这里可是屈大夫的故乡。自从他老人家汨罗江化道后,西霞祖祖辈辈都会在五月初五这天依照祖宗传下的规矩祭祀他老人家。”
说到这里,那位高冠长者似乎有些难为情了:“这个……不瞒二位贵客,咱们西霞的规矩,那都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可这读祝的祭文……西霞山低水浅,实在……实在写不出一篇像样的祭文来……所以往年轮到‘读祝’这里都是囫囵了事。今年有幸遇见贵客,不知贵客可不可以为先人写一篇祭文?”
唐棠点头道:“长者既然开口,晚辈却之不恭。只不过……晚辈行文不喜拘束,所以……写下的文章也大多顺心随意、没有什么章法。”
“哈哈哈,好歹强过我们这些村野匹夫!”听到唐棠的话,长者笑道:“还请贵客赐下墨宝!”
唐棠点头,在长者的指引下来到祭台前。他对着屈大夫的石像行了几礼,这才摊开笔墨,即兴写起了祭文:
“维公千古,炎黄诗祖。
一腔热血,随江入楚!
星月照其魂,冰雪映其骨。
丹心一片昭天日,忧国忧民楚大夫!
……
今至回车,五月初五。
虽千年后,犹思嘉树。
汨罗不舍,千秋不复。
魂兮归来,佑我汉土。
呜呼哀哉,伏维尚飨。”
唐棠洋洋洒洒三四百字,收下笔墨,把祭文交给了戴着楚人高冠的长者。
长者接过来,只读了一遍,便双眼放光。紧接着他开始读祝、三拜。
众人齐诵《离骚》、《橘颂》,扎五毒、撒艾叶水、点雄黄酒、编五色线。
礼毕,那位长者不由分说把唐棠二人拉到家中,就着雄黄酒吃了一顿别有滋味的楚地饭菜。
长者极为好客,拉着唐棠聊起了当地的风俗民情来。
老人见多识广,唐棠则是读书万卷。一老一少就着雄黄酒谈古论今,其乐融融。
由于唐棠心情有些压抑,所以不觉间酒入酣畅处。
唐棠也记不清自己什么时候醉倒的。等他半醉半醒爬起来的时候,外面已是月满星垂。
他从床上爬起来,昏沉沉走出屋子,恰巧遇见在院子里与乡民喝酒的翠花。
“小满你醒了啊!”见唐棠出来,翠花醉眼迷离道。
唐棠点头,昏昏沉沉地出了门。
“哎……小满你要去哪里?”翠花醉醺醺问他道。
“去屈子庙看看。”唐棠半醉半醒道。
“那你快去快回啊……”翠花刚站起身子,又有乡民来找他攀酒。他只好端着碗转过身子,接着与乡民们大碗喝起酒来。
唐棠孤身一人来到香火朦胧的石庙。由于喝了很多酒,他刚迈进庙门就被地上的门槛绊了一下。他一头栽到地上,脑门上也跌出个大包来。
唐棠疼得直嘶冷气,酒也醒了大半。
正当唐棠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眼前不知何时,突然多了一位老者,正眉目含笑望着他,还朝他伸出了手。
唐棠都没见这位老者什么时候走进庙里的,也没听见脚步声,顿时心里一沉。
难道又双叒叕见鬼了?
唐棠抬起头,见这位老人目光祥和、笑容温暖。不知为何,唐棠的心底感觉这老人很亲切,鬼使神差伸出手来,接受了他的好意。
“多谢老伯!”唐棠被老人拉起,连忙道谢。可是……他触到老人的手后,才发现他的手很凉,凉得此时在五月热天,却让唐棠想起了寒冬腊月、冰天雪地。
“老伯?”听到唐棠这么称呼自己,那位老人一愣,摇了摇头,望着唐棠笑而不语。
这时唐棠也仔细观察起这位老人来。
只见老人身穿白色楚衣、头戴白冠。他一身皆白,就连瘦削的脸也泛着白色。
老人给唐棠一种病恹恹的感觉,浑身还散发着阴湿之气。可在那双睿智的眼睛里,唐棠却仿佛看到了旭日东升、江水东流。
“后生,你是叫唐棠吧?”老人见唐棠痴痴看着自己,笑问他道。
“前辈认得晚生?”见老人知道自己姓名,唐棠更是疑惑他确定自己第一次见到这位老人。
唐棠低下头,突然发现这位老人没有影子!
老人果然是鬼!
唐棠似乎想起什么。他望向屈子庙里供奉的那座屈子石像,再看向这位老人,如遭雷击!
眼前的这位老人,和那尊青石雕刻的屈子长的差不多模样!
“您是……您是屈老夫子!”唐棠有些难以置信。
老人没有否认,只是微笑道:“你的那篇祭文,写的不错。”
唐棠深吸一口气,强行定下心神。
他虽然从小不信鬼神,可今日亲身遇见,却由不得他不信。况且,眼前的这位老人不是旁人,乃是华夏诗歌文化的奠基者之一、一代文道大圣——屈老夫子!
“能得夫子夸奖,晚辈三生有幸!”唐棠赶忙行大礼道。
屈子似乎对唐棠很满意。他上前把唐棠扶起,看着一身黑衣的他微笑道:“可老夫今天却不是为了夸你而来。”
“夫子有何指教?”唐棠恭敬问道。
屈子语气肃穆道:“唐棠,你知不知道,你这一行九死一生?”
“夫子所指何事?”唐棠越发疑惑了。
屈子摇了摇头,望着唐棠的眼睛,似乎有些于心不忍:“唐棠,要是老夫劝你,等你下了那座雁云关后,就回你的祖龙山,此生都不要再出山入世,你愿不愿意?”
“为什么?”唐棠越发疑惑:“还望夫子明示。”
“天机不可泄露啊。”屈子叹息道:“你若执意出山,将会独自承受无尽的炎凉孤寂。唐棠,老夫问你,你还执意如此吗?”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唐棠直接用屈子的一句诗做了回答。
屈子似乎早已料到唐棠的答案,摇头叹息道:“看来是老夫话多了。”
屈子接着道:“唐棠,你我二人虽然隔着两万多年岁月悠悠,可我们却是同一种人。既然如此,老夫本来就无需多言。”
唐棠对他行礼道:“不管如何,多谢夫子好意。”
屈子摇了摇头,望着唐棠,叹息道:“当年大秦锐士横扫天下,老夫身为楚人,在那种境况之中,自然视大秦为虎狼之国。如今岁月悠悠而过,老夫隔着两万年岁月再回头望去,才发现自己当年所坚持的,虽然在当时可能没错,可放在千万年后,却不一定对了。”
“那年国破家亡,老夫怀着一腔愤懑身死汨罗江中。老夫死后,肉身化作五月飞雪;一缕魂灵不灭,却成为了汨罗江的江神。”
“我亲眼看着那支无敌的大秦铁骑秋风落叶一般横扫天下,看着大秦铁骑踏破大楚山河、看着那位雄才大略的秦王一统六合八荒,成为华夏的第一位皇帝。我……这些年一直都在思考。”
屈子不知为何,突然与唐棠说起了那位挥剑决浮云的大秦始皇帝。而且听这位老夫子话里的意思,似乎还对这位被后世腐儒称为“暴君”的始皇帝,颇为认同?
“唐棠,你一身文道根基被废掉了?”屈子似乎不想再提当年之事,他叹了一口气,突然又说起唐棠来。
“夫子是如何知道的……”唐棠面带惊讶。
“哈哈,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楚地就这么大,胆敢以三品文道宗师硬撼一品真君的小家伙,老夫这么些年来,除了你小子,可没见过第二人。”这位历史上不苟言笑的屈老夫子竟然开起唐棠的玩笑。
唐棠有些不好意思了。
屈子越看唐棠越喜欢,突然对他道:“唐棠,你是不是以为启蒙的根基被废,文道一途就彻底走到尽头了?”
“难道不是吗?”唐棠听到屈子的话,心中隐隐有了一丝期待。
难不成自己的文道之路还能抢救一下?
屈子摇头。
唐棠心中狂喜,赶紧问屈子道:“敢问夫子,如何才能恢复我的文道修为。”
“已经废了,就不能恢复了。”屈子摇头道。
“那……”唐棠疑惑了。“那为何夫子说晚辈的文道之路……”
“从前的是被废了。可若你能厚积薄发,迈过从前被废掉的境界,一步入二品、入天象,那你的文道之路仍是一片广阔!”
“一步入天象……”唐棠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这么没有信心?”屈子面带笑容。
“晚辈还是老老实实练剑吧……”唐棠唉声叹气道。
“哈哈,怎么,这可不像你的性格啊。”屈子看到唐棠的表情,朗声大笑道:“春神湖上你小子才刚入三品,就敢登天而上,朝四位一品真君大呼‘可敢一战’,怎么,文道之心被废了,你的一腔豪情也被废了?”
“可是……一步由一个废人入二品文道大宗师,那根本不可能啊!”唐棠无奈道。
“怎么不可能!”屈子满脸严肃道:“姜太公八十高龄只是一启蒙境界,渭水之滨得遇文王,老太公一步入圣,最终兴大周一万六千年之基业;
大秦名相百里奚,饱读诗书,才华过人,由于我大楚宗法制度森严,平民没有希望入仕为官,他多岁仍没有作为,其妻子便劝他出游列国求仕。他一路乞讨,路过齐、宋……又当作奴隶、放过牛,最后被秦穆公赏识,七十高龄一步入天象,最后入圣,辅佐秦穆公开创大秦基业。”
说到这里,屈子望着唐棠道:“他们可以,你为何不可以?”
“我……如何能与他们相提并论啊!”唐棠快哭了。
姜子牙、百里奚……这都是什么样的大佬啊,屈老夫子竟拿自己与他们相比,也是醉了。
“好,只要顺心意,文道武道都一样。”屈子望见唐棠吃瘪的模样,忍不住哈哈大笑。
笑声过后,夫子看了一眼庙外,见时辰不早了,他叹了一口气,望向唐棠,一脸的关切与不忍:“唐棠,你要走的这条路,比老夫当年还要坎坷波折。可无论如何你都要坚持下去。当年老夫寻死,那是山河破碎之下,实在回天乏术,这才愤而投江……”
说到这里,屈子走上前来,双手捧着唐棠肩膀,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道:“可你不同!你有你与生俱来的责任,与这山河万里,不可辜负!”
“不可辜负!”
“不可辜负!”
“不可辜负!”
……
屈子的声音回荡在庙里,可他的身影像烟雾一般渐渐散去。
只留下最后一句话,如同黄钟大吕一般,在唐棠的耳边绕梁不绝!
“夫子!”唐棠对着屈子消失的地方大声喊道。
“糖糖!糖糖!”听到唐棠大声喊叫,翠花斜揽着唐棠,有些焦急。
唐棠缓缓睁开了眼睛,却见自己躺在屈子庙的地上,翠花正抱着自己,满脸关切。
唐棠捂着脑袋,头疼欲裂。
“糖糖,你可醒了!刚才你喊谁呢?什么夫子?”翠花望着唐棠,疑惑道。
唐棠满眼茫然。他四下张望了一遍,可庙里香烟袅袅、烛火煌煌,哪里有屈子的身影?
“难道……我做了一个梦?”唐棠皱眉。
可这个梦也太真实了吧?
“说什么呢!”翠花不满道:“我说糖糖,地上这么凉,咱们起来说话成不成?”
唐棠被翠花扶了起来。
他朝着石庙四周看了一圈,却没见发现什么异常。
唐棠朝着庙中央的屈子石像恭敬行礼。
翠花看到,也不敢造次,有模有样地学唐棠拜了几拜,这才跟着唐棠离开了庙里。
二人走后,庙里又恢复了宁静。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常年香熏的缘故,那尊青石雕刻的夫子眼中有些潮湿。
像是有泪。